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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想毕卡索搬个梯子在漆房子,那份滑稽样子,使我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得咳个不停,胀红了脸,又指着汉斯笑。“男人的事,有你说话的余地吗?”他惊天动地的拍着桌子,真凶了,脸色煞青的,英格一溜烟,逃了出去。“好,我不说话,你刚刚吃下去的菜,是女人做的,给我吐出来。”我止住了笑,也无赖起来,仰头瞪着他,迎着那张丑恶的脸。
“你混蛋!”(其实他骂的西班牙文不是这句中文,是更难堪的字,我一生没写过。)
“你婊子养的,呸!”我也气疯了,有生以来还没人敢这么凶过我,真怕你吗?
“三毛,好啦,回房去。”路易上来一把拖住我就往房间拉。
进了房,荷西铁青着脸进来了,跟着骂我:“狗咬你,你也会去反咬他,有那么笨。”
我往床上扑下去,闭着眼睛不响,骂过了汉斯,心里倒不再痛苦了,隐隐觉得畅快。
“荷西,明天罢工,知不知道。”
他坐在床沿,低着头,过了好一会,才说:“不理他,慢慢做吧!”
我唬一下撑了起来:“不合理的要求,不能接受,听见没有,不能低头。”
“再失业吗?”他低低的说。
“荷西,中国人有句话——士可杀,不可辱——他那种态度对待你们,早就该打碎他的头,一走了之,我不怕你失业,怕的是你失了志气,失了做人的原则,为了有口饭吃,甘心给人放在脚下踩吗?”
他仍是不说话,我第一次对荷西灰心欲死。
睡了才一会,天矇矇的亮了,荷西翻过身来推我,呜咽的说:“三毛,三毛,你要了解我的苦衷,我这么忍,也是为了两个人的家在拚命啊!”
“王八蛋,滚去上工吧!”
黑暗中,荷西好像在流泪。
五月十日
为了清晨对荷西那么粗暴,自责得很厉害,闷躺在床上到了十一点多才起来。
厨房里,英格正奇迹似的在洗碗。
一步跨进去,她几乎带着一点点惊慌的样子看了我一眼,抢先说:“早!”
我也应了她一声,打开冰箱,拿出一瓶牛奶来靠在门边慢慢喝,一面看着她面前小山也似的脏盘子。
“昨天你做了很多菜,今天该我洗碗了,你看,都快弄好了。”她勇敢的对我笑笑,我不笑,走了。
原来这只手也会洗碗,早些天哪一次不是饭来张口,吃完盘子一推就走,要不是今天清晨破了一次脸,会软下来吗?
开饭都是荷西路易在弄,这女人过去瞎子,残了?贱!“中午你吃什么?”她跟出来问。
“我过去一向吃的是什么?”反问她。
她脸红了,不知答什么才好。
“有德国香肠。”又说。
“你不扣薪?”瞪了她一眼。
英格一摔头走了出去,脸上草莓酱似的紫。
翻翻汉斯的唱片,居然夹着一张巴哈,唱片也有变种,啧啧称奇。
低低的放着音乐,就那么呆坐在椅子上,想到荷西的两千包水泥,心再也放不下去。
汉斯从外面回来,看见我,脸上决不定什么表情,终于打了个哈哈。
“我说,你脾气也未免太大了,三毛。”
“你逼的。”我仰着头,笑也不笑。
“昨天菜很好,今天大家都在工地传,这么一来,我们公共关系又做了一步。”
“下次你做关系,请给荷西路易睡觉,前天到现在,他们就睡了那么一个多钟头又上工了,这么累,水底出不出事?”“咦,客人不走,他们怎么好睡——”
“妓男陪酒,也得有价钱——”
“三毛,你说话太难听了。”
“是谁先做得难看?是你还是我?”又高声了起来。
“好啦,和平啦!啧!没看过你这种中国女人。”“你当我是十八世纪时运去美国筑铁路的‘唐山猪仔’?”我瞪着他。
“好啦!”
“你这个变种德国人。”我又加了一句,心里痛快极了。
“哪!拿去玩。”汉斯突然掏出一盒整套的乒乓球来。“没有桌子,怎么打?”
“墙上打嘛,像回力球一样。”
我拿了拍子,往墙上拍了几下,倒也接得住。
“你打不打?”
他马上讨好的站了起来,这人很精明,知道下台,公司缺了荷西,他是损失不起的。
“怎么玩?”大胖子舍命陪君子啦!
“朝墙上打,看谁接的球多,谁就赢。”
“荷西说,你台北家里以前有乒乓球桌的,当然你赢。”“现在是打墙,不一样。”我说。
“好,来吧!”他叹了口气。
“慢着,我们来赌的。”我挡住了他发球。
“赌什么?汽水?”
“赌荷西薪水,一次半个月,一千美金。”
“三毛,你——”
“我不一定赢,嘿嘿——”
“我比你老?”他叫了起来。
“那叫英格来好罗,她比我小。”
“你这海盗,不来了。”
他丢下球拍牙缝里骂出这句话,走了。
我一个人听着巴哈,一球一球往墙上打,倒有种报复的快感,如果一球是一包水泥就好了。
吃晚饭后,路易一直不出来,跑去叫他,他竟躺在床上呻吟。
“怎么了?”
“感冒,头好痛。”
“有没有一阵冷一阵热?不要是痢疾哦!”吓了一跳。“不是。”可怜兮兮的答着。
“饭搬进来给你吃?”
“谢谢!”
我奔出去张罗这些,安置好路易,才上桌吃饭。“路易病了。”我担心的说,没有人接腔。
“挖了几包?”汉斯问荷西。
“三百八十多包。”低低的答着。
“那么少!”叫了起来。
“结成硬硬的一大块,口袋早泡烂了,要用力顶,才分得开,上面拉得又慢。”
“进度差太多了,怎么搞的,你要我死?”
“路易没有下水。”荷西轻轻的说。
“什么?!”
“他说头痛。”
我在一旁细看荷西,握杯子的手一直轻微的在抖,冰块叮叮的碰,放下杯子切菜,手还是抖,指甲都裂开了,又黑又脏,红红的割伤,小嘴巴似的裂着。
“妈的,这种时候生病!”汉斯丢下叉子用桌布一擦嘴走了。
“来,去睡觉。”我稳住荷西用力太过的手,不给他再抖。
进了房,荷西扑到床上去,才放下帐子,他居然已经睡着了。
五月十一日
早晨闹钟响了,荷西没有动静。
等到八点半,才推醒他,他唬一下跳了起来。
“那么晚了,怎么不叫我。”懊恼得要哭了出来,低头穿鞋,脸也不洗就要走。
“吃早饭?”
“吃个鬼!”
“荷西——”我按住他:“公司不是你的,不要卖命。”“做人总要负责任,路易呢,快去叫他。”
我去敲路易的房门,里面细细的嗯了一声。
“起来吧,荷西等你呢!”
“我病了,不去。”
“他不去。”我向荷西摊摊手,荷西咬咬牙,冒着雨走了。在刷牙时,就听见路易对汉斯在大叫:“病了,你怎么样?”汉斯没出声,倒是英格,慢吞吞的说了一句:“休息一天吧,晚上给杜鲁医生看看。”
过了一会汉斯和英格出去了,说是去承包公司领钱,两个人喜气洋洋的。
临走时丢下一句话给我:“明天四个重要的客人来吃饭,先告诉你。”
“汉斯!”我追了出去。
“下次请客,请你先问我,这种片面的通知,接不接受——在——我。”
“我已经请啦!”他愣了一下。
“这次算了,下次要问,不要忘了说谢谢!”
“难道活了那么大,还得你教我怎么说话?”
“就——是。”我重重的点了一下头。
跟这种人相处,真是辛苦,怎么老是想跟他吵架。
汉斯他们一走,路易就跑出来了,大吃冰箱里汉斯的私人食物,音乐也一样放得山响,还跑出大门口去,看半裸的黑女人,咪咪笑着。
“好点没有?”我问他。
“嘻嘻!装的,老朋友了,还被骗吗?”
说着大口喝啤酒,狠咬了一块火腿。
我呆呆的望着他,面无表情。
“谁去做傻瓜,挖水泥,哼,又不是奴隶。”
“可是——路易,你不看在公司面上,也看在荷西多年老友的面上,帮他一把,他一个人——。”我困难的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
“啧,他也可以生病嘛,笨!”又仰头喝酒。
我转身要走,他又大叫:“喂,嫂子,我的床麻烦你铺一下啊!”
“我生病,不能做事。”我皮笑肉不笑的回了他一句。晚上汉斯问荷西:“今天几包?”
“两百八十包。”
“怎么少了?你这是开我玩笑。”口气总是最坏不过的了。“仓很深,要挖起来,举着出船仓,再扎绳子,上面才拉,又下大雨——。”
“你在水下面,下雨关你什么事?”
“上面大雷雨,闪电,浪大得要命,黑人都怕哭了,丢下我,乘个小划子跑掉了,放在平底船上的水泥,差点又没翻下海。”
“汉斯,找机器来挖掉吧,这小钱,再拖下去就亏啦!”我说。
汉斯低头想了好久,然后才说:“明天加五个黑人潜水夫一起做,工钱叫杜鲁医生去开价。”
总算没有争执。路易躲在房内咳得惊天动地,也怪辛苦的。
在收盘子时,杜鲁医生进来了,他一向不敲门。“怎么还没弄完?”一进门就问汉斯。
“问他们吧,一个生病,一个慢吞吞。”汉斯指了指荷西,我停止了脚步,盘子预备摔到地下去,又来了!又怪人了!有完没有?
“路易,出来给杜鲁医生看。”汉斯叫着。
路易不情不愿的拖着凉鞋踱出来。
拉拉荷西,跟他眨眨眼,溜回房去了。
“路易怎么回事?”荷西问。
“装的。”
“早猜到了,沙漠时也是那一套。”
“他聪明。”我说。
“他不要脸!”荷西不屑的呸了一口。
“我没有要你学他,我要的是——‘堂堂正正’的来个不干。”
“算了吧,你弄不过他们的,钱又扣在那里。”
雨,又下了起来,打在屋顶上,如同丛林的鼓声,这五月的雨,要传给我什么不可解的信息?
五月十二日
剥了一早上的虾仁,英格故态复萌,躺在床上看书,不进厨房一步。
我一推她门房,她吓了一跳,坐了起来,堆下一脸的笑。“英格,问你一件事情。”
“什么?”她怕了。
“汉斯在德国汇薪水是跟你一起去的?”
“我没看到。”声音细得像蚊子。
“跟你事后提过?”
“也没提,怎么,不信任人吗?”心虚的人,脸就红。“好!没事了。”我把她的房门轻轻关上。
到了下午,汉斯大步走了进来,先去厨房看了看,说:“很好!”就要走。
“汉斯,借用你五分钟。”我叫住他。
“啧,我要洗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