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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柔的夜_三毛-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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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荷西打开客厅另一道门,走出去是一个内院,铺了水泥地,上面做了个木架子,竟然挂着不少盆景。

    “你弄的?”我笑问着他。

    “还会有谁弄这个,除了我。”他苦笑了一下。“这间是我们的,后面那间是汉斯和英格的,对面架子那边路易住,就这么三间。”

    “浴室呢?”我担心的问。

    “各人分开。”

    我大大的松了口气。

    推门进房间,有七八个榻榻米大,里面放着一个中型的单人床,挂着帐子,有一个壁柜,一张椅子,好几个大竹筒做的灯,或吊,或站,点缀得房间稍有几分雅气。“你做的灯?好看!”静静的笑望着他。

    他点点头,这才上来抱住我,就不松手了,头埋在我颈子后面,推开他来一看,眼圈竟是湿了,我叹了口气,研究性的看着他,然后摸摸他的头发,对他说:“去厨房找些喝的来,渴了。”

    再出客厅,路易双手捧头,坐在沙发上,太太的信,儿子的照片丢在地上。

    “喂,你儿子的照片是我拍的,不错吧!”

    他抬起头来,看着我,又是一个眼睛红红的男人。“嗳,不是上个月才请假回去过吗?”我也不劝他了,往厨房走去。

    荷西不在倒什么饮料给我,他正在切一大块牛肉下锅。“做什么,你?”

    “做晚饭。”

    “你们还没吃啊,都快十二点了。”我惊呼起来。“等你。”

    “我飞机上吃过了,让我来吧,你出去。”

    马上接下了工作,在厨房里动手做起饭来,牛排先搬出去给他们吃,又去拌了一盘生菜。

    “吃得不错嘛!”在饭桌旁我坐下来,看他们狼吞虎咽的吃着。

    “嘿嘿!努力加餐吧,再过四天,又得吃面包牛油撒白糖了。”路易用力切了一块肉。

    “为什么?”

    “汉斯跟英格德国回来,这就完了。”

    “不是有厨子吗?”

    “做半天,我们中午不回来吃,晚上英格不做饭,他们自己七点多钟开小伙先吃,我们十点多回来,没有菜,切块牛排自己煮,就说要扣薪水,肉是不给人吃的。”“不是有四百美金伙食费?公司又不是汉斯一个人的?”我问。

    “谁要你跟他们住在一起,他是老板之一,英格当然赚伙食钱嘛!”路易又说。

    “老板娘?”

    “没结婚,同居的,架子倒摆得像——”

    “啧——”荷西听烦了,瞪了路易一眼。

    “怎嘛,你君子,你不讲,还不让人讲。”路易一拍桌子叫了起来,火气都大得不得了。

    “好啦!神经!”我喝住了路易,总算住嘴了。“你们吃,我去洗澡。”

    留下两个阴阳怪气的人,心里莫名其妙的烦躁起来。

    洗完澡出来,荷西正在替我开行李,挂衣服,身上居然换了我的一条牛仔裤空荡荡的,我噗的一下笑了出来,再一想,这不对,正色的问他:“三个月,瘦了多少?”“没磅,八九公斤吧!”

    “你疯了!三个月瘦那么多。”

    “要怎么胖,痢疾才两天,杜鲁医生逼着一天吃了几十颗药,乱打针,第三天就给叫下水,手指割得骨头都看见了,纱布包一包,又做工,三个月,捞了七条沉船……”“你老板是疯子,你是傻瓜加白痴。”我的愤怒一下子冲了上来。

    “路易没有你瘦。”又说。

    “他来了一个月,就请假回去,他会耍赖,我不会耍赖。”“你不会慢慢做。”又吼他。

    “合同有限期的,慢做老板死了。”他苦笑了一下。“薪水付了多少?按时付吗?”

    荷西被我这一问,就不响了,去放帐子。

    “喂!”

    还是不响。

    “付了多少嘛!”我不耐烦起来。

    “半个月,一千美金,还付的是此地钱‘奈拉’,给你买了机票,就没剩多少了。”

    “什么!”我叫了起来。

    “信上为什么不讲?”又叫。

    “你要吵架?”荷西把衣架一丢,预备大吵的样子,我瞪了他一眼,忍住不再说下去。

    回浴室去梳头发,挂好浴巾出来,荷西已经睡下了。“怎么不发薪水呢?”又忍不住轻问了一声,他闭着眼睛不理。

    “公司没钱吗?”

    “不是。”

    “七条沉船可以赚多少?”

    “你想想看,废铁,里面的矿砂,再加工程费,是几千万?”“那为什么不付薪水呢?你没要过?”

    “要过了,要过了,要得快死了,说说会发的,拖到现在也没发,汉斯倒度假走了。”

    “你太好说话了,荷西。”我又开始发作起来。“三毛,求求你好不好,明天五点半要起床,你不看现在几点了?”

    我不再说话,熄了灯,爬上床去。

    “荷西,床太软了。”在黑暗中忍了一下,还是说了。“将就一下吧!”

    “我背痛,不能睡软床,”又委屈说了一句。

    “三毛,不要吵啦!”荷西累得半死的声音沉沉的传来,我叹了口气,把双手垫在腰下,又躺了下去。

    过了一会,又说:“荷西,冷气太吵了,火车似的。”“是旧的,当然吵。”没好气的说。

    “我睡不着。”

    荷西唬一下跳起来,揭开帐子,拍的一下关了冷气,又气呼呼的丢上床,过了几分钟,房里马上热得蒸笼似的,我又爬起来开了冷气。

    在黑暗中被轰轰的炸到快天亮,才阖了一下眼。五月二日

    早晨醒来已是十点多钟,荷西不在了,窗外哗哗的下着大雨,室内一片昏暗,想开灯,才发觉电停了。

    厨房里吱吱喳喳有人说话的声音,穿好衣服走出去,看见黑人一高一矮,两个正在厨房吃东西喝啤酒,冰箱门就大开着。

    我站住了,他们突然停住了说话,一起弯下身来,对我说:“夫人,欢迎你!”

    “你们是谁?”我微笑着问。

    “厨子”“工人”,两人一同回答。

    “叫什么名字?”

    “约翰!”

    “彼得!”

    “好,继续工作吧!”我走上去把冰箱门轻轻关上,就走了开去,背后毛森森的,觉得四只眼睛正瞪着我估价——这个女人管得管不住人。

    一向没有要别人帮忙做事的习惯,铺好床,挂好帐子,洗了浴缸,把荷西的脏衣服泡进肥皂水里,再理了理大衣柜,一本“工作日记”被我翻了出来。

    从荷西第一天抵达拉哥斯开始,每一日都记得清清楚楚——几时上工、几时下工、工作性质、进度、困难、消耗的材料、需要补充的工具、承包公司传来的便条、黑人助手的工作态度、沉船的情形、打捞的草图、预计的时限——再完美不过的一本工作报告。这就是荷西可爱的地方。翻到两页空白,上面只写了几个字:“初期痢疾,病假两日。”

    下面一笔陌生的字,用西班牙文写着:“药费自理,病假期间,薪水扣除。”

    再翻翻,星期天从来没有休息过。

    叹了口气,把这本厚厚的日记摔回柜子里去,厨子正在轻叩房门。

    “什么事?”

    “请问中午吃什么?”

    “过去你做什么?”我沉吟了一会。

    “做汉斯先生和英格夫人的中饭。”

    “好,一样做吧,我吃得不多,要蔬菜。”

    厨子走了,推门走进路易的卧室,工人正在抽路易的烟,人斜靠在床上翻一本杂志。

    “厨房地太脏了,打扫完这间,去洗地,你叫彼得是不是?”我问他。

    他点点头。

    “荷西先生说,他前天晒的衬衫少了一件,你看见没有?淡蓝色的。”

    “我没拿。”他木然的摇摇头。

    再走进厨房去一看,厨子正把一块半冻着的肉,在洗过碗的脏水里泡。

    “水要换。”过去拎出肉来,放在桌上。

    吃过了一顿看上去颜色很调和的中饭,把盘子搬回厨房去,这两人正在开鱼罐头夹面包吃。

    过了好一会,两个劳莱哈台又出现在我面前,说:“夫人,我们走了。”

    我去厨房看了一看,抹布堆了一堆,发出酸味,地是擦了,水汪汪的一片,垃圾全在一个竹篮里面,苍蝇成群的飞,两只长得像小猪似的黑狗也在掏垃圾,墙角一只手肘长的晰蜴顶着个鲜红的小尖头呆望着我。

    “来,每个人十个奈拉。”我分了两张钱。(这约合七百台币每个人,上次写错了,说是七十块台币。)

    “从今天起,香烟不要拿,衣服不要拿,食物要拿,先得问,知道吗?”和气的对他们说。他们弯身谢了又谢,走了。

    十个奈拉,在这个什么都昂贵的国家里是没什么用的。

    电仍不来,担心着冰箱里的食物,不时跑去看,天热得火似的。

    这幢房子全是小格子的铁门铁窗槛,治安听说极不好,人竟把自己锁在笼子里了。窗外微雨不断,几棵不知名的瘦树,高高的,孤单单的长在路边,好似一只只大驼鸟一般,右边的丛林,密不可当,冒着一股雾气,细细碎碎的植物纠缠不清,没有大森林的气派,更谈不上什么风华,蓬头垢面的塞了一海的绿。

    总算雨停了,去院里走了一下,踏了满鞋的泥水,院内野草东一堆西一堆,还丢了好些造房子用剩的砖块,一条灰黑色,肚皮银白的蛇,慢慢的游进水沟里去,对面人家空着,没人住,再望过去,几个黑女人半裸着上身,坐在一张湿席子上,正在编细辫子,右鼻孔上穿了一个金色的环,乳房像干了的小口袋一般长长的垂在腰下,都是很瘦的女人。脊椎痛,来了热带,居然好了很多,走路也不痛不拐了。

    夜来了找出蜡烛,点了四根,室内静悄悄的闷热,伊底斯拎了一把大弯刀,卷了一条草席,在房门口蹲了下来。

    好似等了一世纪那么长,荷西和路易才回来,浑身脏得像鬼似的,两人马上去洗澡洗头,我忙着开饭,再跟荷西不愉快,看见他回来,心里总是不知怎的欢喜起来。“天啊!这才是人过的日子。”

    两个男人吃着热菜,满足的叹着气,我笑着去洗澡了。真可怜!吃一顿好菜高兴成那副样子,人生不过如此吗?

    刚刚泡进水里,就听见外面车声人声,伊底斯奔跑着去拉铁门,接着一片喧哗,一个女人大声呼喝着狗,荷西也同时冲进浴室来。

    “快出来,奈国老板娘来了。”

    “这么晚了?”我慢吞吞的问。

    “人家特意来看你,快,啧!”他紧张得要死,更令我不乐。

    “告诉她,我睡下了。”还慢慢的泼着水。

    “三毛,求你好不好?”说完又飞奔出去了。

    到底是出来了,梳了头,穿了一件大白袍子,涂了淡淡的口红,一步跨进客厅,一个黑女人夸张的奔过来,紧紧的抱住我,叫着:“亲爱的,叫人好等啊!”

    就在这一刻,电突然来了,冷气马上轰的一下响了起来,客厅灯火通明,竟似舞台剧一般有灯光,有配乐,配合着女主角出场。

    “你一来,光明也来了,杜鲁夫人。”我推开她一点,笑着打量着她,她也正上下看着我。

    她,三十多岁,一件淡紫缀银片的长礼服拖地,金色长耳环塞肩,脚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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