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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柔的夜_三毛-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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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疯了,叫什么嘛!”荷西喊起来,站起身来就走。“去那里,你——”

    “去睡觉,你们有完没有——”

    “回来啊,求求你。”

    荷西竟在黑暗中朗笑起来,这一混声,四周更加不对劲,那声音像鬼在笑,那是荷西的。

    我爬过去用指甲用力掐伊底斯的肩,低声说:“你这鬼,带我们来这死地方。”

    “不是遂了你早先的心愿。”他伴斜的睇着我。“别说出来,黛奥会吓疯掉。”我又掐着他的肩。“你们说什么?有什么不对?”黛奥果然语不成声的在哀求着。

    呻吟的声音又传了过来,我恐怖得失了理智,竟拿起一个甜薯向林子的方向丢过去,大喊着:“鬼——闭嘴——谁怕你!”

    “三毛,你有妄想症。”米盖不知就里,还安然的笑着呢。“睡吧!”伊底斯站了起来,往帐篷走去。

    “荷西——”我再叫:“荷西——”

    小帐篷内射出一道手电筒的光来。

    “照好路,我来了。”我喊着,拖着睡袋飞也似的跑去。

    一时人都散入帐篷里去了,我扑进荷西身边,抓住他发抖。

    “荷西,荷西,我们这会子,就在脸狺地上住着,你,我……”

    “我知道。”

    “什么时候知道的?”

    “跟你同时。”

    “我没说啊——啊——脸狺使你心灵感应啦!”“三毛,没有脸狺。”

    “有……有……在呻吟着吓人呢……”

    “没有,没——有,说,没——有。”

    “有——有——有——你没进林子,不算的,对我,是有,是有,我进了林子的呀……。”

    荷西叹了口气,把我围住,我沉静下来了。

    “睡吧!”荷西低低的说。

    “你听——听——”我悄悄的说。

    “睡吧!”荷西再说。

    我躺着不动,疲倦一下子涌了上来,竟不知何时沉沉睡了过去。

    醒来荷西不在身边,他的睡袋叠得好好的放在脚后,朝阳早已升起了,仍是冷,空气里散布着早晨潮湿的清新。万物都活了起来,绯红的霞光,将沙漠染成一片温暖,野荆棘上,竟长着红豆子似的小酱果,不知名的野鸟,拍拍的在低空飞着。

    我蓬着头爬了出来,趴着再看那片树林,日光下,居然是那么不起眼的一小丛,披带着沙尘,只觉邋遢,不觉神秘。

    “嗯!”我向在挖甜薯的荷西和伊底斯喊了起来。伊底斯犹豫不决的看着我的脸色。

    “甜薯不要吃光了,留个给黛奥,好引她下次再来。”我清脆的喊过去。

    “你呢?”

    “我不吃,喝茶。”

    望着伊底斯,我回报了他一个粲然的微笑。



 五月花(1)

    五月一日

    从北非迦纳利群岛,飞到“新内加”首都达卡,再飞西非奈及利亚,抵达拉哥斯(Lagos)机场时已是夜间九点多了。荷西在入境处接过我的行李小推车,开口就说:“怎么弄到现在才出来,别人早走光了。”

    “大家乱推乱挤,赶死似的,我不会挤,自然落在最后。”擦着满脸的汗,大口的喘着气。

    “以为你不来了呢!”

    “黄热病应该打了十天才生效,没小心,第七天就跑来了,不给入境,要送人回去,求得只差没跪下来,还被送到机场那个挂着大花布帘的小房间里去骂了半天,才放了。”“为什么不早打?”怪我似的问着。

    “哪来的时间?机票九天前收到的,马上飞去马德里弄签证,四千五百里,一天来回,接着就是黄皮书啦,银行啦,房子过户啦这些事情在瞎忙,行李是今天早晨上飞机之前才丢进去的,什么黄热病几天生效,谁还留意到。”这不知是结婚以来第几次与荷西小别,又在机场相聚,竟是一次不如一次罗曼蒂克,老夫老妻,见面说的竟都是生活的琐事,奇怪的是,也不觉得情感比以前淡薄,只是形式已变了很多。

    机场外没有什么人,只有三五个卖东西的小贩点着煤油灯在做生意,雨稀稀落落的下着,打在身上好似撒豆子似的重,夜色朦胧里,一片陌生的土地静静的对着疲倦万分的我,汗,如水似的流入颈子里。那么,我这是在西非了,在赤道上了,又一个新的世界。

    “有车吗?”问荷西。

    他推着行李往停车场走去,远远一辆TOYOTA中型车孤零零的停着。

    还没到车边,早有一个瘦高穿大花衬衫的黑人迎了上来。“司机,这是我太太。”荷西对那人说。

    那人放下行李,弯下了腰,对我说着英语:“欢迎你,夫人。”

    我伸出手来与他握了一握,问说:“叫什么名字?”“司机——克里司多巴。”

    “谢谢你!”说着自己拉开了车门爬上了高高的车厢。“机场离宿舍远吗?”问荷西。

    “不远。”

    “路易呢,怎么不见他来?”又问。

    “在宿舍里闷着。”

    车子开动了,雨也逐渐大了起来,只见路边的灯火,在雨里温暖而黯淡的闪烁着,雨越下越大,终于成了一道水帘,便什么也看不清了。

    “为什么要我来,不是再一个月就有假回去了?”我仰靠在座位上,叹了口气。

    “马德里弄签证有问题吗?”荷西有意不回答我的问话,顾左右而言他。

    “没麻烦,只等了四小时,当天晚上就搭机回迦纳利了。”“他们对你特别的,普通总要等三四天。”

    “我说,是迦纳利岛去的乡下人,很怕大城市,请快弄给我,他们就弄了。”笑了起来。

    “四小时就在使馆等?”

    “没有,跑出去看了个画展,才又回去拿签证的。”“没碰见我家里人?”

    我不响,望着窗外。

    “没带礼物,怎么有脸回去。”轻轻的说。

    “碰到了?”他担心的又问。

    “运气不好,在机场给你姐夫一头撞见,只差一点要上机了。”我苦笑一下。

    “他怎么说?”荷西很紧张。

    “我先抱歉的,解释得半死,什么脊椎痛啦,要赶回去啦,没礼物啦,人太累啦,结果……嗳……”

    “结果还是弄僵了。”他拍了一下膝盖。

    “是。”我叹了口气。

    两人都不说话,空气又闷又热又温,顾不得雨,打开了车窗。

    “你走了三个月,我倒躺了两个月,坐骨神经痛到整个左腿,走路都弯着腰拐着走,开车子呢,后面就垫着硬书撑背,光是医生就看了不知多少趟,片子照了六张,这种情形之下,还在旅行,清早飞马德里,中午才到,跳进计程车赶到使馆已经快一点了,当天五点一刻的飞机又要赶回迦纳利群岛,你说,哪来的时间回去?难道做客似的去打个转?他们不是更不高兴,不如不通知了。”

    “随你吧!”荷西沉沉的说,显然不悦。

    “一个人住在那个岛上,你家里人也没来信问过我死活,写了四次信给你大姐、二姐、三姐、小妹,公婆更不用说了,他们回过没有?叫过我回去没有?”

    “我说了什么惹出你那么一大堆牢骚来?”他就是不给人理由,这家庭问题是盒不安全火柴,最好不要随便去擦它吧!车子静静的滑过高速公路,司机越开越快,越开越疯,看看码表,他开到一百四十,明明是单线道,不时有车灯从正面撞上来,两车一闪,又滑过了,路上行人乱穿公路,鸡飞狗跳。

    “克里司多巴,慢慢开!”我拍拍司机的肩,他果然慢了下来,再一看,他正把车开上安全岛,横转到对面的路上去,前面明明有岔口可以转道,他却不如此做。

    车子跳过安全岛,掉入一个大水坑里去,再跳出来,我弹上车顶,跌落在位子上,又弹上去,再要落下来时,看见路边一个行人居然在抢路,“当心!”我失声叫了起来,司机骂着,加速去压死这个人,那人沾了满头满身的污水,两人隔着窗。挥拳,死命的骂来骂去,司机推门要下去打,我拉住他,大喝着:“好啦!你也不对。”

    这才又上路疯狂大赛车起来。

    回身细看荷西,三个月不见,瘦了很多,穿了一件格子衬衫,一条白短裤,脚上穿着我托路易给他带来的新凉鞋,上面一双齐膝的白袜子,一副殖民地白人的装扮,手指缠着纱布,眼睛茫茫的望着前方。

    “工作多吗?”温柔的摸摸他的手指。

    “还好。”简短的说。

    “上月路易说,你们一天做十四小时以上,没有加班费,是真的?”

    “嘿,有时候还十八小时呢!”冷笑着。

    “明天几点?”担心的问着。

    “五点半起床。”

    “今天休息了吗?”

    “今天十二小时,为了接你,早了两小时收工。”“今天是星期天啊!”我惊奇的说,荷西狠狠的望着我,好似跟我有仇似的一句话也不答。

    公路跑完了,车子往泥巴路上转进去,路旁的房子倒都是大气派的洋房,只是这条路,像落了几千发的炮弹一样千疮百孔。

    我无暇再想什么,双手捉住前座,痛了两月的脊椎,要咬着牙才叫出来,汗又开始流满了全身,荷西死气沉沉坐在一旁,任着车子把人像个空瓶子似的乱抛,无视这狼狈的一刻。

    过了十七八个弯,丛林在雨里,像黑森森的海浪一样,一波一波的漫涌上来。

    “宿舍不是在城里?”我问。

    “这幢房子,租金合两千美金,城里价钱更不可能了。”“常下雨吗?”擦着汗问着。

    “正是雨季呢,你运气好,不然更热。”

    “这么大的雨吗?”把手伸出去试试。

    “比这大几千倍,总是大雷雨,夹着闪电。”

    到了一幢大房子前面,铁门关着,司机大按喇叭,一个穿白袍子的黑人奔出来开门,车子直接开入车库去。“进去吧,行李有人拿。”荷西说。

    我冒着雨,穿过泥泞的院子,往亮着灯光的房子跑去,大落地窗后面,路易正叉着手望着我,门都不拉一下。“路易。”我招呼着他,他笑了笑,也不说话,这儿的人全是神经兮兮的,荷西是一个,认识了三年的路易,沙漠的老同事,又是一个。

    “三毛,这是守夜的伊底斯。”荷西也进来了。“你好,谢谢你!”我上去与他握手,请他把行李就放在客厅里。

    “哪,太太的信。”打开手提包,把信递给路易,他一接,低头走了,谢都没谢。

    客厅很大很大,有一张漆成黑色的大圆桌,配了一大批深红假丝绒的吃饭椅,另外就是四张单人沙发,咖啡、灰色、深红、米色,颜色形式都不相同,好似旧货摊里凑来的东西,四壁漆着深黄色,桃红夹着翠蓝的绞花窗帘重沉沉的挂满了有窗的地方。

    这么热的天,那么重的颜色,灯光却矇矇的一片昏黄。

    “运气好,今天有电,夜里不会睡不着。”荷西说。“冷气修好了?”想起他信上说的事。

    “平日也没什么用,这是一个新区,电总是不来的时候多。”

    “我们的房间呢?”

    荷西打开客厅另一道门,走出去是一个内院,铺了水泥地,上面做了个木架子,竟然挂着不少盆景。

    “你弄的?”我笑问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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