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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下午,汉斯大步走了进来,先去厨房看了看,说:“很好!”就要走。
“汉斯,借用你五分钟。”我叫住他。
“啧,我要洗澡。”
“请你,这次请求你。”我诚恳的说,他烦得要死似的丢下了公事包,把椅子用力一拖。
“荷西已经在公司做了三个半月了。”我说。
“是啊!”
“薪水在西班牙时,面对面讲好是两千五百美金,可以带家属,宿舍公家出。”
“是啊!”他漫应着,手指敲着台面。
“现在来了,杜鲁医生说,薪水是两千美金,扣税,扣宿舍钱,回程机票不付。”
“这是荷西后来同意的!”他赶快说。
“好,他同意,就算话,两千美金一月。”
“好了嘛,还噜嗦什么。”站起来要走。
“慢着,荷西领了一千美金,折算奈拉付的,是半个月。”“我知道他领了嘛!”
“可是,公司还差我们六千美金。”
“这半个月还没到嘛!”
“好——三个月,欠了五千美金。”我心平气和的在纸上写。
“德国汇了两千去西班牙。”汉斯说。
“汇款存单呢,借来看看?”我偏着头,还是客气的说。他没防到我这一着,脸红了,喃喃的说:“谁还留这个。”“好,‘就算’你汇去了两千,还差三千美金,请你付给我们。”我轻轻一拍桌子,说完了。
“急什么,你们又不花钱?”真是乱扯。
“花不花钱,是我们的事,付薪水是公司的义务。”我慢慢的说。
“你带不出境,不合法的,捉到要关十五年,怕不怕。”这根本是无赖起来了。
“我不会做不合法的事,带进来五千五美金,自然可以带出去五千美金。”
回房拿出入境单子给他看,上面明明盖了章,完全合法。
“你带进来的钱呢?”他大吼,显然无计可施了。“这不是你的事,出境要搜身的,拿X光照,我也不多带一块钱出去。”
“怎么变的?”
“没有变,不必问了。”
“好吧,你什么时候要?”
“二十三号我走,三千美金给我随身带,西班牙那笔汇款如果不到,我发电报给你,第四个月薪水做满了,你付荷西——‘结汇出去’。德国汇款如果实在没有收到,你也补交给他——美金——不是奈拉,给他随身带走。”
“荷西怎么带?”
“他入境也带了五千美金来,单子也在。”
“你们怎么弄的?”他完全迷惑了。
“我们不会做不合法的事,怎么弄的,不要再问了。”“说定罗?我的个性,不喜欢再说第二遍,”我斩钉截铁的说,其实心里对这人一点没把握。
“好。”他站起来走了。
“生意人,信用第一。”在他身后又丢了一句过去,他停住了,要说什么,一踩脚又走了。
这样交手,实在是太不愉快了,又不抢他的,怎么要得那么辛苦呢,这是我们以血汗换来的钱啊!
晚上客人来吃饭,一吃完,我们站起来,说了晚安就走,看也不看一桌人的脸色,如果看,吃的东西也要呕出来了。路易仍在生病,躲着。
雨是永远没有停的一天了。
五月十三日
晚上杜鲁医生拿来两封信,一封是家书,一封是骆先生写来的,第一次看见台湾来的信封,喜得不知怎么才好,快步回房去拆,急得把信封都撕烂了。
“荷西,平儿,亲爱的孩子:当妈妈将你们两人的名字再一次写在一起时,内心不知有多么喜悦,你们分别三月,再重聚,想必亦是欢喜……收到平儿脊椎痛的信,姐姐马上去朱医生处拿药,据说这药治好过很多类似的病例,收到药时一定照爹爹写的字条,快快服下,重的东西一定不要拿,软床不可睡,吃药要有信心,一定会慢慢好起来……同时亦寄了荷西爱吃的冬菇,都是航空快递寄去奈国,不知何时可以收到……
平儿在迦纳利岛来信中说,荷西一日工作十四小时以上,这是不可能的事,父母听了辛酸不忍,虽然赚钱要紧,却不可失了原则,你们两人本性纯厚老实,如果公司太不合理,不可为了害怕再失业而凡事低头,再不顺利,还有父母在支持你们——。”
听见母亲慈爱的声音在向我说话,我的泪水决堤似的奔流着,这么多日来,做下女,做厨子,被人呼来喝去,动辄谩骂,怎么也撑了下来,一封家书,却使我整个的崩溃了。
想到过去在家中的任性,张狂,不孝,心里像锥子在刺似的悔恨,而父母姐弟却不变的爱着千山万水外的这只出栏的黑羊,泪,又湿了一枕。
五月十四日
路易仍不上工,汉斯拿他也没办法。
荷西总是在水底,清早便看不见他,天黑了回来埋头就睡,六点走,晚上十点回家。
今天星期六,又来了一批德国人吃晚饭,等他们吃完了,荷西才回来,也没人招呼他,悄悄的去炒了一盘剩菜剩饭托进房内叫他吃,他说耳朵发炎了,很痛,吃不下饭,半边脸都肿了。
雨还是一样下着。
关在这个监狱里已经半个月了。
德国集中营原来不只关犹太人。
五月十五日
又是星期天,醒来竟是个阳光普照的早晨,荷西被汉斯叫出海去测条沉船,这个工作总比挖水泥好,清早八点多才走,走时笑盈盈的,说下午就可回来,要带我出去走走。
没想到过了一会荷西又匆匆赶回来了,一进来就去敲汉斯的房门,火气大得很,脸色怪难看的。
汉斯穿了一条内裤伸出头来,看见荷西,竟:“咦!”的一声叫了出来。
“什么测沉船,你搞什么花样,弄了一大批承包公司的男男女女,还带了小孩子,叫我开船去水上游园会,你,还说我教潜水——”荷西叫了起来。
“这不比挖水泥好?”汉斯笑嘻嘻的。
“何必骗人?明说不就是了。”
“明说是‘公共关系’,你肯去吗?”
“公共关系是你汉斯的事,我管你那么多?”
“你看,马上闹起来了!”汉斯一摊手。
“回来做什么?把那批人丢了。”沉喝着。
“来带三毛去,既然是游船,她也有权利去。”几乎在同时,汉斯和我都叫了起来:“她去做什么?”
“我不去!”
“你别来找麻烦?你去。”荷西拖了我就走。
“跟你讲,不去,不去,这个人没有权利叫你星期天工作,再说,公共关系,不是你的事。”
“三毛,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那边二十多个人等着我,我不去,将来码头上要借什么工具都不方便,他们不会记汉斯的帐,只会跟我过不去——。”荷西急得不得了,真是老实人。
“哼,自己去做妓男不够,还要太太去做妓女——。”我用力摔开他。
荷西猛然举起手来要刮我耳光,我躲也不躲,存心大打一架,他手一软,垂了下来,看了我一眼,转身冲了出去。
大丈夫,能屈能伸,好荷西,看你忍到哪一天吧,世界上还有比这更笨的人吗?
骂了他那么难听的话,一天都不能吃饭,总等他回来向他道歉吧!
晚上荷西七点多就回来了,没有理我,倒了一杯可乐给他,他接过来,桌上一放,望也不望我,躺上床就睡。“对不起。”我叹了一口气,轻轻的对他说。
“三毛——”
“嗯!”
“决心不做了。”他轻轻的说。
我呆了,一时里悲喜交织,扑上去问他:“回台湾去教书?”他摸摸我的头发,温柔的说:“也是去见岳父母的时候了,下个月,我们结婚都第四年了。”
“可惜没有外孙给他们抱。”两个人笑得好高兴。五月十六日
晚上有人请汉斯和英格外出吃饭,我们三个人欢欢喜喜的吃了晚饭,马上回房去休息。
“荷西,要走的事先不讲,我二十三号先走,多少带些钱,你三十号以后有二十天假,薪水结算好,走了,再写信回来,说不做了——不再见。”
“啧,这样做——不好,不是君子作风,突然一走,叫公司哪里去找人?”
“嗳,你要怎么样,如果现在说,他们看你反正是走了,薪水会发吗?”
“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做人总要有责任。”“死脑筋,不能讲就是不能讲。”真叫人生气,说不听的,那有那么笨的人。
“一生没有负过人。”他还说。
“你讲走,公司一定赖你钱,信不信在你了。”荷西良心不安了,在房里踱来踱去。
外面客厅哗的一推门,以为是英格他们回来了,却听见杜鲁医生在叫人。
我还没有换睡衣,就先走出去了。
“叫荷西出来,你!”他挥挥手,脸色苍白的。我奔去叫荷西。
荷西才出来,杜鲁医生一叠文件就迎面丢了过来。“喂!”我大叫起来,退了一步。
“你做的好事,我倒被港务局告了。”脸还是铁青的。
“他说什嘛!”荷西一吓,英文根本听不懂了。“被告了,港务局告他。”我轻轻的说。
“那条夹在水道上的沉船,标了三个多月了,为什么还不清除?”手抖抖的指着荷西。
“哪条船?”荷西还是不知他说什么。
“港口图拿出来。”荷西对我说,我马上去翻。图打开了,杜鲁医生又看不懂。
“早就该做的事,现在合约时限到了,那条水道开放了,要是任何一条进港的船,撞上水底那条搁着的,马上海难,公司关门,我呢,自杀算了,今天已经被告了,拿去看。”他自己拾起文件,又往荷西脸上丢。
“杜鲁医生,我——只做汉斯分派的船,上星期就在跟那些水泥拚命,你这条船,是我来以前标的,来了三个半月,替汉斯打捞了七条,可没提过这一条,所以,我不知道,也没有责任。”
荷西把那些被告文件推推开,结结巴巴的英文,也解释了明明白白。
“现在你怎么办?”杜鲁还是凶恶极了的样子。“明天马上去沉船上系红色浮筒,围绳子,警告过来的船不要触到。”
“为什么不拿锯子把船去锯开,拉走?”
荷西笑了出来,他一笑,杜鲁医生更火。
“船有几吨?装什么?怎么个沉法?都要先下水去测,不是拿个锯子,一个潜水夫就可以锯开的。”
“我说你去锯,明天就去锯。”他固执的说。
“杜鲁医生,捞船,要起重机,要帮浦抽水,要清仓,要熔切,要拖船,有时候还要爆破,还要应变随时来的困难,不是一把小空气锯子就解决了的,你的要求,是外行人说话,我不可能明天去锯,再说,明天另外一条船正要出水,什么都预备好了,不能丢了那边,再去做新的,这一来,租的机器又损失了租金,你看吧!”
我把荷西的话译成英文给杜鲁医生听。
“他的意思是说,他,抗命?”杜鲁医生沉思了一下问我,以为听错了我的话。
“不是抗命,一条大船,用一个小锯子,是锯不断的,这是常识。”我再耐心解释。
“好,好,港务局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