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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到国文系主任的办公室去坐,我遇见他就在那里。这天因为到得略早,距上课还有些时间,便坐了等着,这时一位名叫甘大文的毕业生走来找主任说话,可是主任还没有到来,甘君等久了觉得无聊,便去同林先生搭讪说话,桌上适值摆着一本北大三十几周年纪念手册,就拿起来说道:
“林先生看过这册子么?里边的文章怎么样?”林先生微微摇头道:
“不通,不通。”这本来已经够了,可是甘君还不肯甘休,翻开册内自己的一篇文章,指着说道:
“林先生,看我这篇怎样?”林先生从容的笑道:
“亦不通、亦不通。”当时的确是说“亦”字,不是说“也”的,这事还清楚的记得。甘君本来在中国大学读书,因听了胡博士的讲演,转到北大哲学系来,成为胡适之的嫡系弟子,能作万言的洋洋大文,曾在孙伏园的《晨报副刊》上登载《陶渊明与托尔斯泰》一文,接连登了两三个月之久,读者看了都又头痛又佩服。甘君的应酬交际工夫十二分的绵密,许多教授都为之惶恐退避,可是他一遇着了林公铎,也就一败涂地了。
说起甘君的交际工夫,似乎这里也值得一说,他的做法第一是请客,第二是送礼,请客倒还容易对付,只要辞谢不去好了,但是送礼却更麻烦了,他要是送到家里来的,主人一定不收,自然也可以拒绝;可是客人丢下就跑,不等主人的回话,那就不好办了。那时雇用汽车很是便宜,他在过节的前几天,便雇一辆汽车,专供送礼之用,走到一家人家,急忙将货物放在门房,随即上车飞奔而去。有一回,竟因此而大为人家的包车夫所窘,据说这是在沈兼士的家里,值甘君去送节礼,兼做听差的包车夫接收了,不料大大的触怒主人,怪他接受了不被欢迎的人的东西,因此几乎打破了他拉车的饭碗。所以他的交际工夫越好,越被许多人所厌恶,自教授以至工友,没有人敢于请教他,教不到一点钟的功课,也有人同情他的,如北大的单不庵,忠告他千万不要再请客再送礼了,只要他安静过一个时期,说是半年吧,那时人家就会自动的来请他,不但空口说,并且实际的帮助他,在自己的薪水提出一部分钱来津贴他的生活,邀他在图书馆里给他做事。但是这有什么用呢,一个人的脾气是很不容易改变的。论甘君的学力,在大学里教国文,总是可以的;但他过于自信,其态度也颇不客气,所以终于失败。钱玄同在师范大学担任国文系主任,曾经叫他到那里教“大一国文”(即大学一年级的必修国文),他的选本第一篇是韩愈的《进学解》,第二篇以下至于第末篇都是他自己的大作,学期末了,学生便去要求主任把他撤换了。甘君的故事实在说来活长,只是这里未免有点喧宾夺主,所以这里只好姑且从略了。
林公铎爱喝酒,平常遇见总是脸红红的,有一个时候不是因为黄酒价贵,便是学校欠薪,他便喝那廉价的劣质的酒。黄季刚得知了大不以为然,曾当面对林公铎说道:“这是你自己在作死了!”这一次算是他对于友人的道地的忠告。后来听说林公铎在南京车站上晕倒,这实在是与他的喝酒有关的。他讲学问写文章因此都不免有爱使气的地方。一天我在国文系办公室遇见他,间在北大外还有兼课么?答说在中国大学有两小时。是什么功课呢?说是唐诗。我又好奇的追问道,林先生讲哪个人的诗呢?他的答覆很出意外,他说是讲陶渊明。大家知道陶渊明与唐朝之间还整个的隔着一个南北朝,可是他就是那样的讲的。这个原因是,北大有陶渊明诗这一种功课,是沈尹默担任的,林公铎大概很不满意,所以在别处也讲这个,至于文不对题,也就不管了。他算是北大老教授中旧派之一人,在民国二十年顷,北大改组时,标榜革新,他和许之衡一起被学校所辞退了。北大旧例,教授试教一年,第二学年改送正式聘书,只简单的说聘为教授,并无年限及薪水数目,因为这聘任是无限期的,假如不因特别事故有一方预先声明解约,这便永久有效。十八年以后始改为每年送聘书,在学校方面怕照从前的办法,有不讲理的人拿着无限期的聘书,要解约时硬不肯走,所以改了每年送新聘书的方法。其实这也不尽然,这原是在人不在办法,和平的人就是拿着无限期聘书,也会不则一声的走了,激烈的虽是期限已满也还要争执,不肯罢休的。许之衡便是前者的好例,林公铎则属于后者,他大写其抗议的文章,在《世界日报》上发表的致胡博士(其时任文学院长兼国文系主任)的信中,有“遗我一矢”之语,但是胡适之并不回答,所以这事也就不久平息了。
五、许守白 上文牵连的说到了许之衡,现在便来讲他的事情吧。许守白是在北大教戏曲的,他的前任也便是第一任的戏曲教授是吴梅。当时上海大报上还大惊小怪的,以为大学里居然讲起戏曲来,是破天荒的大奇事。吴翟安教了几年,因为南人吃不惯北方的东西,后来转任南京大学,推荐了许守白做他的后任。许君与林公铎正是反对,对人是异常的客气,或者可以说是本来不必那样的有礼,普通到了公众场所,对于在场的许多人只要一总的点一点头就行了,等到发见特别接近的人,再另行招呼,他却是不然。进得门来,他就一个一个找人鞠躬,有时那边不看见,还要从新鞠过。看他模样是个老学究,可是打扮却有点特别,穿了一套西服,推光和尚头,脑门上留下手掌大的一片头发,状如桃子,长约四五分,不知是何取义,有好挖苦的人便送给他一个绰号,叫做“余桃公”,这句话是有历史背景的。他这副样子在北大还好,因为他们见过世面,曾看见过辜鸿铭那个样子,可是到女学校去上课的时候,就不免要稍受欺侮了。其实那里的学生,倒也并不什么特别去窘他,只是从上课的情形上可以看出他的一点窘状来而已。北阀成功以后,女子大学划归北京大学,改为文学理学分院,随后又成为女子文理学院,我在那里一时给刘半农代理国文系主任的时候,为一二年级学生开过一班散文习作,有一回作文叫写教室里印象,其中,一篇写得颇妙,即是讲许守自的,虽然不曾说出姓名来。她说有一位教师进来,身穿西服,光头,前面留着一个桃子,走上讲台,深深的一鞠躬,随后翻开书来讲。学生们有编织东西的,有写信看小说的,有三三两两低声说话的。起初说话的声音很低,可是逐渐响起来,教师的话有点不大听得出了,于是教师用力提高声音,于嗡嗡声的上面又零零落落的听到讲义的词句,但这也只是暂时的,因为学生的说话相应的也加响,又将教师的声音沉没到里边去了。这样一直到了下课的钟声响了,教师乃又深深的一躬,踱下了讲台,这事才告一段落。鲁迅的小说集《彷惶》里边有一篇《高老夫子》,说高尔础老夫子往女学校去上历史课,向讲堂下一望,看见满屋子蓬松的头发,和许多鼻孔与眼睛,使他大发生其恐慌,《袁了凡纲鉴》本来没有预备充分,因此更着了忙,勿匆的逃了出去。这位慕高尔基而改名的老夫子尚且不免如此慌张,别人自然也是一样,但是许先生却还忍耐得住,所以教得下去,不过窘也总是难免的了。
六、黄晦闻 关于黄晦闻的事,说起来都是很严肃的,因为他是严肃规矩的人,所以绝少滑稽性的传闻。前清光绪年间,上海出版《国粹学报》,黄节的名字同邓实(秋枚)刘师培(申叔)马叙伦(夷初)等常常出现,跟了黄梨洲吕晚村的路线,以复古来讲革命,灌输民族思想,在知识阶级中间很有势力,及至民国成立以后,虽然他是革命老同志,在国民党中不乏有力的朋友,可是他只做了一回广东教育厅长,以后就回到北大来仍旧教他的书,不复再出。北伐成功以来,所谓吃五四饭的都飞黄腾达起来,做上了新官僚,黄君是老辈却那样的退隐下来,岂不正是落伍之尤,但是他自有他的见地。他平常愤世疾俗,觉得现时很像明季,为人写字常钤一印章,文曰“如此江山”。又于民国二十三年(一九三四)秋季在北大讲顾亭林诗,感念往昔,常对诸生慨然言之。一九三五年一月二十四日病卒,所注亭林诗终未完成,所作诗集曰《蒹葭楼诗》,曾见有仿宋铅印本,不知今市上有之否?晦闻卒后,我撰一挽联送去,词曰:
“如此江山,渐将日暮途穷,不堪追忆索常待。
及今归去,等是风流云散,差幸免作顾亭林,”
附以小注云,近来先生常用一印云,如此江山,又在北京大学讲亭林诗,感念古昔,常对诸生慨然言之。
七、孟心史 与晦闻情形类似的,有孟心史。孟君名森,为北大史学系教授多年,兼任研究所工作,著书甚多,但是我所最为记得最喜欢读的书,还是民国五六年顷所出的《心史丛刊》,共有三集,掇集零碎材料,贯串成为一篇,则“于史事既多所发明,亦殊有趣味。其记清代历代科场案,多有感慨语,如云:
“凡汲引人材,从古无以刀锯斧锁随其后者。至清代乃兴科场大案,草管人命,无非重加其罔民之力,束缚而驰骤之。”又云:
“汉人陷溺于科举,至深且酷,不惜借满人屠戳同胞,以泄其多数侥幸未遂之人年年被摈之愤,此所谓天下英雄入我彀中者也。”孟君耆年宿学,而其意见明达,前后不变,往往出后辈贤达之上,可谓难得矣。二十六年华北沦陷,孟君仍留北平,至冬卧病人协和医院,十一月中我曾去访问他一次,给我看日记中有好些感愤的诗,至次年一月十四日,乃归道山,年七十二。三月十三日开追悼会于城南法源寺,到者可二十人,大抵皆北大同人,别无仪式,只默默行礼而已。我曾撰了一副挽联,词曰:
“野记偏多言外意,新诗应有井中函。”
因字数太少不好写,又找不到人代写,亦不果用。北大迁至长沙,职教员凡能走者均随行,其因老病或有家累者暂留北方,校方承认为留平教授,凡有四人,为孟森、马裕藻、冯狙苟和我,今孟马冯三君皆已长逝,只剩了我一个人,算是硕果仅存了。
八、冯汉叔 说到了“留平教授”,于讲述孟心史之后,理应说马幼渔与冯汉叔的故事了,但是幼渔虽说是极熟的朋友之一,交往也很频繁,可是记不起什么可记的事情来,讲到旧闻伏事,特别从玄同听来的也实在不少,不过都是琐屑家庭的事,不好做感旧的资料,汉叔是理科数学系的教员,虽是隔一层了,可是他的故事说起来都很有趣味,而且也知道得不少,所以只好把幼渔的一边搁下,将他的佚事来多记一点也罢。
冯汉叔留学于日本东京前帝国大学理科,专攻数学,成绩很好,毕业后归国任浙江两级师范学堂教员,其时尚在前清光绪宣统之交,校长是沈衡山(钧儒),许多有名的人都在那里教书,如鲁迅许寿裳张邦华等都是。随后他转到北大,恐怕还在蔡孓民校长之前,所以他可以说是真正的“老北大”了。在民国初年的冯汉叔,大概是很时髦的,据说他坐的乃是自用车,除了装饰崭新之外,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