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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男先是垂了头,不过瞬间又抬了起来,微笑迎向太太的注视,她的睫羽纤长浓密,仿佛蝴蝶的翅膀,扑闪间露出两只幽黑明亮的眼睛,如那深山里的潭水一般清冽幽深:
“母亲果然阅人无数,一眼就看出女儿的心思。说实话,我还真有事想求太太,只是不好意思开口,太太体贴人心,自己提出来,我再拒绝,就有矫揉造作之嫌了。”
太太在心里冷笑,早知道是这样了,还说什么矫揉造作?
“嗯,说吧!”太太面上安宁平静,雍容婉约,纹丝不动。
祈男手里绞着一方刚从袖子里抽出来的柳青色罗帕,做出极为难的样子,眼睛不看太太只看地上,脸色微红。细声细气地道:“说起来,太太别怪罪。还是为了五姨娘。”
太太不知怎的,心里长出一口气来。她本就没拿祈男当亲生女儿,若不是对方的手艺能带来些小钱钱。她还真不愿拿正眼看这个小庶女。
说实话,太太也不太愿意,祈男真当自己做了母亲。她不想要这个女儿,更不想当她的母亲,这道理很容易懂。
太太就是嫌弃姨娘,连她们的女儿一并也都嫌弃。
幸好这丫头提出来这事,证明她心里还有姨娘,正好,太太心想,还当她要钱要东西呢!要求自己放过姨娘?这事容易。
“你不用再说了。”太太竖起左手,打断了祈男的话:“你求我从轻发落你姨娘,饶过她今日席间忿怒激扬之过,是不是?”
太太眼里瞬间闪过松了口气的神情,祈男全收进心底。却装作视而不见,只管陪笑红脸:“太太眼光犀利,什么也逃不过太太的眼睛。女儿不敢再说什么,只求太太开恩。”
太太哼出一声,她不再掩饰,这声音直接传到了祈男的耳朵里:“你既然说了,我少不得赏你个面儿!不过姨娘今日于众人面前。特别是城中众贵妇面前喧哗吵闹,令我难堪,更令苏家脸面蒙羞,说一句轻轻发落,只怕无以压众。再说,还有七姨娘呢?若发落了她。没有白白放过五姨娘的道理!”
祈男不说话了,手里 愈发绞着那方罗帕,简直要绞出汁子来,手中乱动,袖口不觉就移出一物来。太太斜眼看过去,原来竟是一方白滑细腻的,高丽细纸。
太太心中抽动一下,五百两银子复又堆现在眼前。
屋里陷入凝重的沉默中,太太身边小桌上放着的铜香炉里,丝丝篆篆绕出逼人的香气来,香料该是名贵品种,也该令闻者心旷神怡,可此时祈男只觉得呼吸生滞,心跳渐缓,最后简直就要静顿不动了。
终于,太太一直在小桌上轻点的食指,静止不动了,随即祈男便听见她貌似温柔,实则冷酷的声音:“罚五姨娘屋里抄五十遍心经,这事就算完了。”
祈男心里松了口气,立刻毫不犹豫,起身向太太跪了下去:“多谢太太宽厚量宏,我替五姨娘多谢太太海涵不究,今后我必提点着姨娘,再不犯同样的过失了!”
太太微笑颔首:“这样就好,罚她也不过是让她别再犯错,既然你说不会,我便信你。”
祈男将纸向袖子里塞了塞,心想还好自己机灵,知道出门要带这个护身符,也对着太太笑了。
太太便伸手拉她起来:“快坐回来,才吃了那许多,看跪着该堵着不好消食了!”
不想祈男竟如泥胎冰雕,纹丝不动:“太太别怪我,我还有一事。。。”
太太的手缩了回去,面拢冰霜:“说!”
小丫头片子不知死活,求了一件竟还贪心地要求第二件!难不成还是为钱?!还是自己刚才答应得太快了,让她有得寸进尺之机?
太太心里翻江倒海,悔不能言,怪自己刚才轻易就许诺了五姨娘的事。
祈男垂下羽睫,渐向西行的斜阳下,那一袭剪影清冷如初上的悬月:“太太最是个心明眼厉之人,当着太太的面,我也不敢有所欺瞒。今儿席间,我见金珠身上那件褙子,眼熟不已,该是五姨娘送去后楼上的箱笼里,宫中的贡品绸缎做得的。论理这话不该我说,毕竟金珠是太太房里的丫鬟。可我看见了若不说,又唯恐知情不报,有心替太太做祸了。这事想必太太并不知道,金珠竟也赶私底下揩油,且又当了众位城里贵妇的面穿出来,叫人知道了,必要让太太落下个治家不严,御奴使婢,争奁竞产,罔顾羞惶的罪名。”
此话一出,太太心里原来的波澜是止住了,更大的台风却在心尖上形成了,还没听完祈男的话她便黑了脸,话到最后,尤其那十六个户律上的训责从祈男口中吐出,简直就让太太五脏六腑都烧灼起来,那燃出的火泛到脸上,却是一片死灰惨白。
“你,你,”待到终于能说出主知来,太太却有些语不成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祈男保持跪倒的姿势不变,头垂得低低的,姿态是极恭敬的,说出的话来,却如针锥,直刺太太心底:“自然此事太太是不知道的,不过丫鬟们的事,无论如何总都要算在太太身上。”
太太震怒,一掌便将身边香炉搧去了地上,香灰滚得到处都是,惊动了外头守门的丫鬟们,纷纷进来看,却皆被太太阴森的眼神,逼了出去。
太太从榻上站了起来,弯腰替祈男将身上的浮灰掸了,十分轻柔的动作,却带着凛冽煞气,她逼近祈男的耳边,低低地道:“你这是在威胁本夫人吗?”
祈男毫无怯意,镇定自若,以同样低低地声音回道:“小女不敢。我不过是求太太,遵守原先的约定。我替太太的挣下银子,太太放过姨娘的箱笼。”说完她抬头,直视与自己近在咫尺的,太太阴鹭的双眼:
“我当太太是一言九鼎之人,纸品既然已经卖出,价钱也不低,就请太太遵守约定。这样我也才安心继续,太太您说呢?”
太太慢慢直起腰来,手中于祈男身上沾染上的香灰,让她觉得很不舒服,滑腻腻,糙兮兮的,正如祈男的话给她的感觉,让她厌恶,却又摆脱不开。
不得不承认,祈男说得有理,而且,自己不得不遵从。为什么?就因为对方有一手好手艺,或者说,有一个会做会数的好脑筋!
这样一个丫头,怎么没托生在自己肚里?太太心中,又气又恨,却又有些羡慕起五姨娘来了。
思忖良久,太太终于还是静静地坐回了榻上,看着眼前膝下审慎俯首的那个小女儿,她甚觉无可奈何。
貌似自己坐得比对方高,架势比对方足,可太太心里明白,在这屋里此刻占了上风的,反而是跪下的那个人。
“你起来吧!”太太偏头不去看祈男:“我丫鬟惹出来的事,我会料理。衣服会洗净熨好退回箱子里,你回去告诉五姨娘,叫她放心!”
最后四个字重重落下,是要示威的意思。可祈男知道,这威也不过是纸老虎的威罢了。
可是面子还是要给的。
“多谢太太!”祈男立刻跪下磕头,口中高呼谢恩不止:“太太居稠处众,静穆醇良,果然不愧量宏意美之名。虽则家中巨族勋戚,姬妾多繁,然太太原宥海涵,当察事务,应变随机,别说我们,只怕今日所到外头诸位夫人,也都有所不及呢!”
马屁高帽子一通乱扣,太太的脸色略好看一些,到底有五百两垫底,心里也觉得实在了些,于是又开口道:“时候也不早了,你姐姐们就快到了,你叫丫鬟们进来收拾,我里间净手去!”
祈男乖巧地应了一声,顺势就从地上起来,向外轻唤,翠玉玳瑁果然进来,将桌上地上打扫过一遍,金珠也就进来,陪太太整妆梳理去了。
祈男便走出屋来,走到院里花架下看花,傍晚时分,有几朵夕颜开了出来,支支棱棱的,于众香花丛中穿腾而出,颇为碍眼。
☆、第百十六章 中了邪
玉梭走到祈男身后,有些担心地问:“小姐才跟太太说了些什么?开始听着还好,怎么后来闹出那样大的动静?”
祈男回头看了一眼,见周围没人,就将刚才的事说了。
玉梭先只点头,后来听见提起金珠衣服一事,由不得倒抽一口凉气,眼都吓直了:“小姐你胆子真大!金珠拿了衣服事小,太太可拿走一付九凤垫儿!小姐这样明说金珠,太太岂有不疑心说她的道理?!”
祈男冷笑起来,貌似清瘦至弱不禁风的小身板,却于晚风中挺得笔直:“我自然是含沙射影,本就是意指太太,太太这样精明的人,又怎会不知?”
玉梭吐出去的舌头便收不回来:“小姐你吃了豹子胆了?太太生气可怎么好?”
祈男愈发冷笑连连:“一付九凤垫多少钱?”
玉梭在心里算了算:“怎么也得二三百两银子吧?那是赤金打造的,还有珠子在上头呢!”
祈男便将自己纸品卖了五百两的事说了。
玉梭一时间简直没法消化这么大的信息量,头也晕了眼也花了,话也说不出口了。
祈男嘿嘿地笑了,挽起玉梭的手来:“姐姐可是见钱眼花了?没事,明儿叫品太医来开一付药就好了!”
玉梭红了脸,转身向院外走去,口中说着去看小姐们来了没有,实则是听见品太医三个字心跳得实在无法控制,怕祈男看出来而已。
祈娟此时已经走到门口,正与玉梭撞了个满怀,二人皆哎哟一声,玉梭顾不得自己,忙先问道:“八小姐怎么样?可撞到哪里没有?”
祈娟没好气地抱怨道:“你眼睛长到头顶上去了?走道也不看人!撞了我也罢了,若撞到太太,你也这样白说一句就罢了?”
玉梭不敢还嘴,只帮着对方的丫鬟香秀。轻轻替祈娟拍打着身上。
祈娟斜眼看着玉梭,突然翘起一 只脚来:“我这是才上脚的新鞋,叫你刚才踩脏了,你替我用手掸了!鞋底也别放过!”
玉梭依旧不敢出声。伸手便要去掸,不料空中突然降下一只手挡住了她,随即便是一声轻笑:“八姐姐这是新鞋?我怎么看上头连线头都扎出来了?”
不用说,这必是祈男的声音了。
原来祈男在身后看得真真的,刚才明明是祈娟进来的太过匆忙,一头撞上了玉梭,她反猪八戒倒打一扒,抱怨起别人来,还让玉梭替她掸鞋底?
虽说玉梭是个丫鬟,可丫鬟也是人。总不能不分青红皂白,白白就叫人欺负了不是?
祈男的话愈发叫祈娟生气。本来她来时就一肚子恼火,早起她的姨娘与五姨娘吵了一架,闹了一场,二人都被罚回院里闭门思过。
祈娟便觉得是锦芳先挑事。尤其媚如还被对方泼了一身酒水,毁了件新崭崭的妃色缎面偏襟对眉竖领纱,这笔帐自然要算到锦芳头上。
祈男这丫头是锦芳生的,那么自然也要算到她头上了。
现在倒好,不说给自己道歉,这丫头倒反在自己面前逞上强了,还有脸说话?!
当下祈娟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一点红从耳畔起,须臾紫遍了双腮,心头怒起,口放狂言:“九妹妹你搅和什么事儿?你的丫头撞了我不说个不是,倒反抱怨起我来了?难不成见是你的人过来,我就该侧身让道么?这家里还有没有规矩了?什么时候主子要给奴才让道了?”
祈男懒得理她。这可是太太院里,与人争执无异于拿头撞墙,祈娟想自寻死路,她祈男不愿奉陪!
当下祈男拉了玉梭到自己身边 ,挽起对方的手来。只当祈娟的话是个屁,转身便莲步凌波,娉娉婷婷地向院内走去。
祈娟愈发大怒,当自己不存在是不是?她比祈男不过大上几个月,可心性却差多了,远不如祈男沉静灵秀,怒极之下,竟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