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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开演之前,古戏台四周的立柱上方都会燃起四盏红色的灯笼,名曰“点灯”;灯亮之后,乐班的锣鼓手还会使劲敲锣打鼓一阵,叫做“邀锣”。
这些都是向乡亲们传递和预告当晚有精彩演出的讯号。晚饭过后,闻讯的乡亲们便会匆匆放下碗筷,提凳搬椅,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像赴圩赶集般向戏台方向涌去。——在古朴闭塞的乡村里,看戏唱戏便成了乡亲们十分重大的文化娱乐活动,也是他们间接地接受人文教育的一个重要场所。
住在村头胡子斑白的杨爹,自幼家境贫寒,没有上过一天私塾,却上知天文、下识地理,远晓历史、近通民情。一些历史人物和故事讲起来断断续续,唱起来却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十分顺畅。解放战争时,杨爹送大儿子上前线,请戏班子唱的是《岳飞传》;抗美援朝送二儿子当兵,点唱的则是《杨家将》。后来,两个儿子在部队都立了功受了奖,没有辜负老人的期望。
我出生在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从我记事开始,乡村大地便席卷起一场声势浩大的“破四旧”(旧文化、旧思想、旧习惯、旧风俗)之风。戏台头盔上的飞檐画栋被掀掉砍烂,粗大的立柱被锯倒放进炼钢炉内,烧成了一堆木炭……仅剩下那个一米多高用青砖铺就的土戏台,轮番上演着八个样板戏。
水乡一个名叫红光的村庄,曾以学唱革命样板戏远近闻名,其中《沙家浜》
唱得最好。过去乡村都未通电,村民们便把晚上方便用的夜壶洗净擦干,灌上农用柴油,用布条做灯芯,挂在戏台两旁照明;戏台没有幕布,村干部便把自家的床单贡献出来;好戏的村支书脚有些跛(农业学大寨修水库时被石头砸伤),既是组织者又是导演,所以戏台上总有他的身影;村长左手有些不方便,一只右手却能同时玩转锣和鼓两种乐器,摇头晃脑、如痴如醉间,无不让观众忍俊不禁……诸如此类,村民们便你一句我一句编排了一段顺口溜给予调侃和讥讽:“看戏到红光,夜夜《沙家浜》;床单当幕布,尿壶挂两旁;跛子跑满场,瘸子咚咚锵;干部说可以,群众尽骂娘。”如今的古戏台仅剩一堆砖渣和瓦砾,在离戏台不远处的杂草丛中却堆砌着一座孤坟,格外显眼。知情的村民告诉我,那是曾经爱戏如命的杨爹的坟墓。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杨爹还在古戏台的废墟边坚守着,他守住的其实是一个古老村庄的传说。
城隍庙
wwW、txt?小说天、堂
第32章 水乡古建筑(2)
家乡的保险台上,曾有村里的两个标志性建筑,一个是城隍庙,一个是古戏台。两个古建筑都在1966年夏天被水乡中学的红卫兵们砸烂烧毁了。
小将们得到了上级关于“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指令,他们给泥塑的“城隍爷”
捆上了麻绳,戴上了高帽,你一拳我一脚“公审”了一番后,便用锤子和榔头连同城隍庙内其他凶神厉鬼的塑像一起,砸了个粉碎;接着,又是揭瓦拆梁、砸墙毁屋,整个“保险台”上的古建筑无一幸免。
城隍庙又名恐怖庙,小时候我们上树拆鸟窝,下河偷鱼虾,菜园摘香瓜……无法无天之时,村里的老人们就会摇头一阵叹息:“别作孽呐,城隍爷在看着啦,死了过不了奈何桥啊,还要过刀花剑树,要下油锅哩……”村里的老人告诉我们,一般城隍庙只有县城一级才有,水乡也许是水路四通八达,商贾云集,抑或是许多年前家乡曾属罗城古国,地域划分不同等原因,湘资两水交汇后流入洞庭湖的江边古镇上也曾建有城隍庙。县城的城隍庙一般为正县级,到了水乡最高也就是个正科级了。在乡亲们的心目之中,城隍权同知县,一直被百姓们奉为阴间的父母官。他除了掌控水旱、守护城池、保障治安为主要职司外,同时还承载娱乐民众、教化群氓、主持公道、排解纠葛、宽慰心灵、惩戒犯罪等诸多功能。这也是封建皇权曾一度竭力维护,并借其向老百姓施压,麻木和鱼肉民众的重要原因。
老人们还说,水乡的城隍庙建得比县城的还要气派,工匠们将城隍庙里雕刻的上刀山、下油锅、锯人、磨人等一共七十二种酷刑(又称七十二阴司衙门)的人鬼塑像雕刻得狰狞恐怖,个个栩栩如生。正月元宵、城隍寿诞、七月十五等重大日子,民间和官府都要循例举行祭祀活动。而后,城隍爷出巡更是热闹非凡,八个壮劳力用大轿抬着身穿着红袍纱帽的城隍爷,游遍水乡的村村寨寨。游行时队伍前面有旗伞、锣鼓班、踩高跷等等,其中的旗伞最为别出心裁,因为每个旗伞上面都写有一副关于城隍的对联。有的写着:
“要做好人,自古忠臣孝子都有善报;要做坏事,请看大奸巨恶怎样收场。”
有的则写着:“为人须凭良心,初一十五,何用你烧香点烛;做事若昧天理,半夜三更,谨防我铁链钢叉。”还有:“结什么仇,造什么孽,害什么身家性命,为饶你颠倒是非半世竟夸权在手;占尽了利,沽尽了名,丧尽了天理良心,且看他荣华富贵一朝终有雨淋头。”……其中一个旗伞最有特点,因为上面画了一个大大的算盘,两边分别写着:“人有千算,天只一算;阴谋暗算,终归失算。”总之均是告诫人们要与人为善,心有所忌,不得妄为。
许多年过去,渔村的老人或遇有不公,或遭厄运,或哀叹当下世风日下、人心不古、道德沦丧等等烦忧恼怒之时,都会结伴来到城隍庙旧址前的樟树下坐坐,抽一袋旱烟,七嘴八舌怀旧议论一番,大有替城隍评功摆好、打抱不平之意。孤寡老人易爹,老伴去世无钱下葬,是城隍庙的主持给施舍了一副棺木和许多钱粮衣服,让他渡过难关;当过胡家大屋族长的胡大爷,过去最爱在城隍庙里当“法官”,主持公道,排解家族纠纷。最近胡家晚辈中一个名叫胡老二的年轻人不孝敬长辈,偷鸡摸狗无恶不作。一次饭间,胡老二与父亲吵架,曾夺下老人的饭碗,扔到粪坑里。事后胡大爷当众规劝了几句,结果遭到胡老二跳着叫嚣谩骂:“什么狗屁上刀山、下油锅,你去骗三岁小孩吧,老子什么都不怕,还怕看不见摸不着的凶神恶鬼么?”“什么他娘的善恶报应,现在是阿弥陀佛两公婆(指无后),杀牛宰马子孙多!”……老人们共同哀叹,国家的法律严是严,可一时半会儿很难普及到落后遥远的乡村,如此下去怎么得了?他们担心,像胡老二这样的小恶棍都没有办法没人敢出来收拾,大伙都没有敬畏,心无所忌……将来整个胡家乃至渔村的风气只怕会越来越坏。——村里老人们的叹息,让人感觉老百姓似乎还需要像城隍这样的神仙,替他们守护人心,守护道德。神的意象一旦被老百姓所掌握,就会变成一种自觉的宗教性的十分固执的力量,没有了,他们就感觉失去了乡村伦理道德的标准、是非善恶的尺度,像胡大爷等老人们一样,惶惶不可终日。
渔村的小学是在城隍庙废墟上建起来的,夕阳照在学校前的古樟树上,斑驳而苍茫,一切都被时光所湮没。
吊脚楼
资江边、湘水畔,过去都有成片的吊脚楼。
吊脚楼一半建在水中,一半建在岸上,木头做的柱子、竹板做的墙壁、杉树皮做的屋顶,远看就像一艘艘高大的木船停靠在江边。
年少的我,也曾枕着船舷,静听过清澈的河水从船下流过细碎的声音;也曾头顶夏日夕阳的余晖,在布满吊脚楼倒影下的河水中凫水,仰望在吊脚楼上或编制渔网、或刺绣、或梳妆打扮的村姑渔女们的倩影。资水、湘水的女人都是水做的,两条原始、自然的江水就这样养育着靠水吃水、以渔为业的女人。
二十多年过去,清澈的湘水和资水不见了。由于上游城市工业化进程的加快,以及植被的破坏,泥沙俱下,江水混浊浑黄;团团块块的塑料袋、泡沫坨等工业废料,被一个接着一个的漩涡翻腾倒转,随波逐流。一路橹歌不见了,犁起条条黄黑色波浪的净是尾部突突突地冒出股股浓烟的机船。常与黄狗为伍,与野渡无人舟自横的自然景象相伴的村姑渔女们更是消失得没有踪影,一同消失的还有那众多的村姑们在江边整块麻石铺就的台阶上一边杵衣一边追逐戏水的笑声。过去江边那满河水雾缠绕下若隐若现的吊脚楼,转眼间便统统换成了一幢接着一幢高矮不一的没有丝毫灵气的水泥楼房。
“吊脚楼上美人多,一天到晚唱情歌;哪天你从楼下过,小心情歌砸了头。”钟灵毓秀的江水从古至今曾养育了一代又一代唇红贝齿、性野多情、身材婀娜多姿的女人。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副统帅儿子”就曾慕名派人来水乡挑选“候选夫人”。后因时局的变化,挑选的十多位水乡美女虽没荣登“帅府”,却都被安排在南方都市的好几家大宾馆里做服务员。十多年后,我调来都市工作,从她们那爽朗而又旷达的笑声里,甚至连走路摆动臀部的姿势,依然能判断出谁是我正宗的老乡。也许是生计所迫,抑或是灵魂没有了安适之所,资水和湘水江畔新一代的村姑渔女们,如今大都离乡背井加入了“东进”、“南下”的打工行列。即使是客旅他乡,她们选择的也多是与水有关联的都市,如长江三角洲、珠江三角洲等地。离岸的湘女们或许是本身基因中流淌的野性使然,又抑或是清纯美丽诱惑太多的缘故,有一部分便流入到了都市的“休闲城”、“娱乐城”。哪日在南方的都市和城镇徜徉,见到些个眼大、胸大、臀大,笑甜性野,操一口略带湘味的普通话的女子,不用细问,十有八九均来自湘水和资水江畔。就连家乡人对她们的称谓也极富意味,他们把那些在沿海沿江城市中从事“娱乐行业”的女子,统统叫做“海妹”——一帮“赶海”的女人们。
一个晨曦初露的早上,我乘着冒着黑烟的机船溯江而上,想去凭吊那遗失的吊脚楼,也想感受一下坐在船舱里的悠闲和寂静,甚至还想见证一下沈从文和张兆和在沅水江边培养出的古典爱情……就在我满怀憧憬地眺望之际,黝黑的船老大却指着江边建起的一群群楼房说,它们当中一部分都是女人们“下海”用身体赚来的,建一层楼房(水乡建楼依然模仿在江边建吊脚楼的方法,底下一层做基础,用以堆放杂物和饲养鸡鸭牛羊,第二层开始供人居住)的家中有一个“海妹”在外“赶海”,如此类推,两层的肯定有两个,三层的有三个……她们在外用身体赚来“血汗钱”寄回家,家人再用来买地建楼,似乎无所羞涩,堂而皇之。就连过去那些健壮如牛,半斤谷酒下肚便会挥篙舞橹,粗野地扯着破锣般的嗓音唱着情歌的资水江畔的汉子们,如今也只是佝偻着腰坐在楼房前,目光呆滞地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着劣质香烟;连狗们都耷拉着脑袋,蜷缩于主人的脚跟,见到生人也是爱理不理,更遑论追逐叫唤了。
滔滔江水带走了一切念想,让人无从凭吊。
(《黄河文学》2011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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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曹家巷(1)
马召平
一
曹家巷有两百多米长,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