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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成都·2009_文学成都·2009 编委会编-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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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几乎是我来加南这段时间以来经历的最幸福的夜晚。我和母亲头对脚地睡在船篷里,这平原上的河流们在休憩,大地在沉睡,唯有岸边的不夜虫在嘶鸣,母亲对往事的回顾令我心潮涌动。我忘掉了一切,在睡梦中唱起了歌。加南的河流在天上飞舞、旋转,光滑、温热的鱼从我的掌心间掠过,时间停了,红色的天空渐渐暗下去,又明起来。第二天,我奋力穿了九盘卡。
  但母亲还在惦记着幻见父亲的事。几天后她对这件事的推论变了,她说,肯定是个坏兆头。生活中只要有怪事情出现,就可能要出什么事。她说话时表情看似木讷,眼神中却布满惊恐。
  真是不想不出事,一想什么事都来了。一条蛇跟我们的船耗上了。这件事恰好发生在母亲幻见父亲不久后。那蛇不大,一尺有余,两指粗细,底色泛青,青色之间是火红、深褚两种点状纹斑。谁也不知道它为什么跟我们家的船耗上了。起先是一个清晨我在篷里睁开眼睛,看到它蜷曲在我身边的舱角,眼珠子定定的,傲视着我。
  我当时惊叫失声。母亲说,不要喊,也不要动。这是钱龙。
  钱龙,喔!钱龙。想起来了,先前许多次,有蛇从船前穿过时,母亲都会惊喜地叫喊一声:钱龙。蛇是给卡鱼人带来财运的宝物么?可是现在,即便它能带来财源滚滚,也无法使我对它产生任何亲近之感。我哭起来。
  母亲说,它会走的。一会儿就走了。钱龙来咱们家,高兴还来不及呢,怕什么呀?
  蛇蓦地展开身躯,哧的一下蹿过船沿,没进水里的一大片浮萍里去了。
  母亲说,看!不是走了吗?起来穿卡。料想不到的是,第二天中午,我们在另一处河道上停下,正打算做饭,那蛇又出现了。这次它竟卧在中舱用来做饭的一堆柴火下。母亲掀起柴火,它腾地跃起,又穿过船帮,没到水里去了——虽然没太看清,但我还是觉得它的样子与昨日那蛇无异。
  第三天它是在晚上出现的,这次是我们准备睡觉时。掀开被单,它从竹席上弹了起来。在船的几个舱室间游走不止。看起来它也惊恐着,跟我一样。这次由于它在舱里逗留的时间够长,我看清它正是先前那条蛇。
  母亲在紧接着到来的一天,途经一个镇子时,上去买了几炷香,在锅盖上支了个碗,碗里搁了些土,将香支好,点燃。她跪下身去,念叨。
  看来对于蛇,她也是害怕的。钱龙也许只是卡鱼人与恐惧斗争的自我慰藉方式而已。
  河道因为那蛇,呈现出危机四伏的态势。在往常,也有蛇走岔了路,进了船,但都仅此一次,马上走了,再不出现。而这次,那蛇怎么频频光顾我家的船呢?我们辗转多处,它如何总能找到我家这条船呢?难道它在我家船底下筑了一个窝?它从哪里来?不再往别处去了吗?
  恐惧在蔓延。有一天早上,它再次出现在船里,正好母亲去岸上卖鱼去了,我不知哪来的胆,飞跳而上,用塑料鞋底拍死了它。
  我没有将这事告诉母亲。独自承担着这样一次猎杀带给我的后怕。我难以设想,如果告诉母亲,我刚刚杀死一个财神,她会如何叱骂我,该惊惧到何等地步。
  日子其实基本上是平淡的。也许是因为我来加南的时间够长了,对这样一种卡鱼生活已经顺应。顺应使人百无聊赖。多数时候,我变得浑浑噩噩,除了那总也穿不完的卡线能使我的心情稍作波动之外,似乎再没有能令我烦躁的事物。日子没有了烦躁,那么人就变得空茫了。我迷上了阅读不同的河流。河流不但是会说话的,现在看来,它也是有表情的。有时候,譬如在某条相对宽阔的河流之间,会出现一个小小的豁口。也可以称它为小溪,它通常不长,也许是个死口。我们把船停在河与溪的结合部,这时会看到河流的表情很丰富:在它朝向溪路的一面,是粼粼的、稠密的网格状水纹,像芳补人脸上诡异的笑容,在迎向大河的一面,它看起来跌宕、不羁,又绝不散漫。有时候,船来到一条一望无垠的、笔直的、宽阔的运河上,往往这种河的两边,寸草不生,河心间往来着大小不一的商船。这时河流的表情是潦草的,没有细节,但总体波澜壮阔,让人摸不着头绪,对它敬畏,感到害怕。更多的时候,船置身的所在,是近岸长满野茭白和菖蒲,岸上布满庄稼地、房舍的古旧的老河上——因为这些河流鲫鱼最多,最适合卡鱼——这种河由面目模糊的河岸簇拥着,被众多芦竹、野茭白、野菱角搅乱了面目,它的表情看起来是低调的、包容的,那是最随和,也最淡漠的河流。我时常盯着船舷边的河面,让思绪走失。无法确切解释是因了什么原因,我再次失踪了。
  这是我来加南的第二次失踪。这次失踪严格说与母亲毫无关系。虽然我时不常地仍会因母亲的苛刻而气恼,但那终究也只是一闪即逝的情绪而已。更多的时候,我对母亲其实是依恋和敬爱的。那次失踪有点莫名其妙、不可理喻。也许我是喜欢上了加南。也许我竟在短短的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对加南有了归依感。谁知道呢?我只是个小孩,一个不理智的小孩。想失踪就失踪了,仅此而已。
  现在是我那次失踪出场的时候了。那日无风,夜晚似乎提早走了出来。地点是在一个村庄间的一段小河上。我们的船系在一户人家的摊排上。母亲原本是在整理卡线的,后来她说上去跟人家买点米,便上去了。我望着渐渐不能辨析的河底的水草,等她的背影消失,一个箭步跳上岸,快速从岸上那户人家的房后走过,往西边去了。
  往西,是渐渐疏朗的房舍,此外是农田和一小团一小团的树林。我一直往前走,走了将近一刻钟。在一处玉米地,我停了下来。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有灯光在远处鬼鬼祟祟地闪动。很少有路人。我拔了一些草,做了个垫子,背着路朝向玉米地坐了下去。一想起母亲此刻焦虑的脸,我就伤感起来。我抑郁了一阵子,抱着草垫走远两步,在玉米地的尽头重又坐下。那个青年就在这时出现了。
  我是被他摇醒的。高颧骨,下唇厚过上唇两倍,因脖子过长而显得极为突出的喉结,个子不高,很瘦,当他把手掌展开时,我觉得他是强悍、邪恶的。他就这样用手里的手电筒照着他的五指,使它们像鱼叉的五条尖刺,矗在我额前。我警觉地扑开他的手,站起来。手电筒晃了一下,我看清了他不伦不类的衣着:下着短裤,上面却穿了一件扣子全部解开的七成新的中山装,里面什么都没穿,那上衣如果不是捡来的,就是偷来的,否则不会那么脏。看来他不一定是刚才那个村庄的村民,也许只是个拾荒人。我撒腿就跑。那人嬉笑着,一把将我扯回原地。
  哪里也别起去。你是我的了。他抢过我屁股底下的草垫,掖住,拉起我往玉米地旁边的树林走。他始终在笑。既然他在笑,那么我就不见得要多么害怕了。我很快适应了他的拖拽,让好奇心走到了上风。你带我去哪里?我要把你卖了。卖给马戏团。仍是笑着说的。他在跟我说笑?一个跟我一样突然不知道该去干什么的大人,要和一个小孩开些玩笑?怕不怕?我马上就把你卖了。我不吭声。
  这之后他一直笑嘻嘻地跟我危言耸听。他说得最离谱的一句话是,我见过你,你是我弟弟。
  这是个疯子?或者,这是个调皮过头的人?看清了我是个不需要郑重对待的小孩,于是生出了说疯话的无穷兴致?
  我竟慢慢觉得这个夜晚是愉悦的。在异乡,一个怪异的青年男子,跟我说不着边际的怪话,加南的田野竖着耳朵窃听着我们无聊的对白,草丛里有蝈蝈在叫。恐怖感远小于对此情此景的迷恋感。我和陌生人坐在树林里,不再顾及母亲此刻的焦虑心境。
  接近半夜的时候,我听到了母亲撕心裂肺的喊叫。我突然意识了今晚的不智,大声应了起来。树林离先前的土路不远,我只应了一声,母亲就听见了。她唤叫的频率越来越快,声音越来越近。陌生人不知何时已拉下了脸。待母亲的身影在不远处出现时,他突然将我两手挟到我后背上,一手卡住我的喉咙。
  不许叫!他使劲捂住我的嘴。母亲已经发现了树林里手电筒的光,向这里奔过来。现在,她终于跑近了我们。儿!你在这里干什么?快跟我回去。一柄刀亮在我与母亲之间,因月光的反射顿现的光芒跳动在静寂的夜色中。不许出声!他紧裹住我,恐吓母亲。他是你儿子?母亲表情愕然,木头似的点头。他是我的了。他咬牙切齿地说。母亲说,放开他。你想把他怎么样?现在的马戏团,咳!最缺的就是这么大的孩子。放开我儿子。
  陌生人身上很臭,此刻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劣质的蛆。他不说话了,与母亲对峙,保持着一开始就稳固下来的距离。离开了胡说,他似乎是个讷言之人。他几分钟都无话。而母亲在想着措词。他们就这样对峙着。
  许久以后,他终于笑了,像先前与我独处时一样不着边际。你想把他要回去,也不是没有办法。他开始有丰富的表情,这一点是母亲顿然变色的脸告诉我的。母亲说,你!
  他仍在笑。母亲在抖,仓皇而凄切地望着我,又哀求地看看他。
  他们在用眼神达成一个协议,这是我观察出来的。至于协议的内容,我不得而知。
  几分钟后,他用自己的中山装、他自己的腰带、通过逼迫母亲而得到的母亲的腰带,加上临时搓出来的草绳,将我牢牢地绑在树上。在他与母亲双双离开之时,不忘将我嘴里的草塞得更紧一些。
  母亲只说了一句。只请你去远一点的地方,别让我儿子看到了。
  半个小时后,他们从玉米地里走出来,母亲在前,陌生人在后。有几次,陌生人急步上前,试图去掰母亲的身体,迫使她慢下来,母亲一甩手,将他推开。他嬉笑不止,站在一边旁观母亲神经质地解放我的捆缚。
  快走!母亲拉起我,狂奔。慢走!不送啦!
  那人在我们身后慢步往前赶着,鬼叫不止。在回来的路上,母亲脚步飞快,好像忘了我在她身后。我只好小跑着尽量跟上她。我不明白在她与陌生人离开我的那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但我直觉肯定有让母亲愤恨的事发生。母亲快速赶路完全不顾我能不能跟上的样子,原是惹了我生气的,但我见她步态如此凛利,就不便发作了。回到船上,正是子夜。母亲仍不开口说话,也不看我一眼。在这个时候,我似乎只能变乖。我主动抢先爬进船篷,去为接下来的睡觉做一些整理。等我退身出了船篷,发现母亲不见了。(/t/xt|小/说天|堂)



第8章 河之唇(4)


  她背对着船,站在河心。月光皎洁得狡黠,照得她的头微微发出寒光。河水在响,是她在撩动它们。过了很久,她回来了,用毛巾迅猛地擦着自己。睡觉去吧!别在这儿坐着了,明天还要卡鱼。她的喉咙像漏风的窗户,把话说得嘶嘶拉拉的。这是她这晚从树林出来后和我说过的第一句话。此后,她再也没开过腔,直到天明。
  第二天,母亲史无前例地睡了个懒觉。还是一个想买鱼的加南人在岸上大声叫唤,才使她起了床。舱里的鱼已死了一半。鱼就是
  这样,如果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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