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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便是绵绵无尽的被侵略史、被殖民史、被歧视史,以及文化和价值观上的东施献媚和亦步亦趋的历史。
第一章 两海之聚第2节 山(2)
后来觉得,若是遇上一个晴日,反而不可能眺望这样的景色。在万里晴晒的日子里渡海,直布罗陀的岩山会呈一种含混的斑驳浅色。几次都有这样的体验:阳光太烈了看去白晃晃的,愈是在隐秘的雨雾里,它才逗人凝视。
它不是一座岛,其实是连着欧洲大陆的一个突入海中的一个长岬。
在细细一条陆地的尽头,隆起了一座峥嵘石岭。只是从海上看不见这个连结的陆堤,从甲板上望去,雨雾迷茫中只见耸矗海上的一座岛。
陀里格的伟大渡海,是在海峡南侧的伊比利亚贵族支持下完成的。他们不愿继续容忍暴虐的西哥特国王统治,据说就积极为陀里格提供了渡船。
占领了欧洲大陆的滩头堡以后,陀里格整顿队伍,开始了势如破竹的北征。
在一连串的略地拔城之后,陀里格兵临西哥特首都托莱多城下。这座城市的文化因素十分复杂,但外来的哥特统治者却多行不义。在忍受着迫害的犹太居民协助下,陀里格顺利地进占了名城托莱多,日后这座城市逐渐变成了一个融合多种文化的枢纽。公元711年夏天,出征不满一年的陀里格已经扫荡了半个伊比利亚,穆斯林居然在一瞬之间涌入欧洲,并且成了这个半岛的文明主角。
如图,若选择从丹吉尔(依英语音译。这个地名的阿拉伯语为tinjih)渡海前往欧洲,它不是由远及近;而是从雾中突然浮出的。虽然也壮观,但是缺了变幻。一个影子由淡变浓,一进视野就呈着一个船形。
而从休达出发的船上观察,距离要近得多。近在眼前的它,如琼岛仙山隐现不定。站在连结休达(ceuta,阿拉伯语为sebta,在海峡以南摩洛哥一侧)和西班牙的阿尔赫西拉斯的渡船上,船速很快,直布罗陀会迎着自己慢慢地转。随着角度的改变,它从一个水面冰锥,变成一条石头大鱼。
它至今散发着一股古典意味的、天下要冲的浓浓气息。英国人占领着它,至今不还给西班牙;就如同西班牙占着休达,蛮横地不还给摩洛哥一样。只是在休达船上人会暂时忘却政治,因为地理的感觉压住了一切:海和洋、要塞和孔道、非洲和欧洲——八方汇此一点,视野雄大至极。面对如此地点,你能做什么呢?惟有赞叹而已。
它先是一个刀锋,接着是一个斧刄,又是一片劈裂的断壁,继而棱面清晰,最后首尾分开,终于显出传奇的全貌。
它的形状,正与它做为欧洲与东方边界的位置相称,它如一艘石头的巨舰,如一幢世界的界碑,其突兀、险峻、雄大、孤立,一样样都真可说是无对无双。走遍天下,看见了它以后我终于“叹为观止”,惊愕与幸运的感觉,拥堵满心。
雨幕突然又浓浓地遮盖而下,那一束阳光收敛了,岛影消失。
冷雨打在脸上,一张小伞只能挡住海上的强风。我们坚持站着,任雨水顺着额头流淌。那时只想不眨眼地注视,想尽量看得更远。人突然默无言语。能做的,只是凝视而已。又有稀微的阳光透入,变得亮了的海上,岛影若隐若浮。眼睛很快就酸累了,但谁舍得离开。哪怕再多看一分钟呢,迎面大敞的视野里是一生传闻的大海峡;是连接着、又分开了世界的直布罗陀海峡。
一天听说,从休达南行不远,山里有个小村,就是陀里格的家乡。为纪念他,那儿的寺就叫做陀里格寺(masjidal…tarig)。
我们去了那个橄榄树包围的山村。人们说:当然,不敢肯定这座寺、这个村子就是当年陀里格出生的地方。也许相差几步,但肯定他的家乡就是这儿,这里是柏柏尔地区,陀里格的家乡就在此地。
小村安静极了。这里的橄榄树和西班牙不同,似乎都不加修剪,长得高大蓬勃。寺里的一株橄榄,怕真是陀里格时代栽的,宛如中国参天的古柏。
一些沙赫长老和我们席地而坐,招待我们吃了烤肉和面饼。坐在陀里格寺的侧屋里,他们凝神听我用中国音调,读了一段《塔巴莱》。大家都微笑着,既然彼此已经认识,接着就该吃一点便饭。
饭简单得很:烤粗麦餠,肉馅丸子。我们按照圣行,用手指和一块馕饼,灵巧地掰下一角肉丸,然后塞进嘴里。香烫的肉丸子,加上被柴火烤脆的新麦餠,吃得人心满意足。饭后我们随着老者,去看千年的老橄榄树。
告别时我觉得有些不足。既然是陀里格的家乡,好像还该残留着些什么。
我还没有摸透摩洛哥人的特性。他们待人和善,所谓不狎不怒,眉宇动作之间,呈着一种天性的尊严。好像那些海峡的橄榄树,那些树沉默着,虽然数它们年代古老,但它们并不对历史说三道四。沿着寺墙,一株株巨大的橄榄蓬勃恣意,它们错落着,沿山而上,墨绿的叶片反面泛着银光,
归途上已是黄昏,那些橄榄树在暗黄的暮霭中,一直伸延远去,最后融化在滨海的陡峭丛山之中。
陀里格没费什么事,就攻下了直布罗陀。就军事而言,那只是一场前哨战。但是它的象征滋味一直诱人品嚼。因为就从那一天,就从那位橄榄林小村出身的青年率领几百壮士,攀上天险直布罗陀之时起——东风压倒西风的季节开始了,后日被称为第三世界的东方的进攻史,拉开了大幕。
他一气攻下了半个西班牙。但直布罗陀的象征,还不在一次的攻取。引人注目的是,从陀里格的出世开始,一个辉煌的文明时代奠基,并绵延了八百年之久。
怎么在这儿总离不开胜利的概念?
后来我们都重复着:胜利是一个表面的概念,只有文明的胜利才被人传颂永久。但是攻城略地的物质胜利也是真实的——特别对后日陷入殖民主义刧难不得脱离的第三世界来说,胜利是必要的;它使人自豪,它给人尊严,它宣告着战胜强大奴役者的可能。否认胜败对民族心理的影响,是不对的。
此刻我对阿拉伯的描写,多半也会招致中国“智识阶级”的围剿。他们不仅不理解穆斯林民族的尊严,而且还暗怀着对穆斯林民族的歧视——因为他们只有可悲的失败史,以及狡猾的妥协史。他们随时准备妥协,与强权,与不义,与屈辱。
他们反对中国的光荣古代。在他们的基因里,藏着苟活的失败者的怀疑、嫉妒和自辩。
如果允许把话题稍稍扯开一点,在直布罗陀前面添一两句让人不愉快的话——那么,与阿拉伯对直布罗陀的命名史相对,我们拥有的历史是什么呢?若论海军——甲午一战,新式军舰不仅一半被击沉、剩下一半居然还能被俘虏。只有两万多侵略者,而且还是远洋而来,却硬是从广州打到天津、不单夺了香港还占了南京。中国人深藏不露的,究竟是什么经验呢?是勇者犬死的经验?是汉奸载誉的经验?
失败也是教育。失败史使得教育暧昧又尴尬。你看,凌辱尽头施舍的庚子赔款,居然是中国精英的生身爹娘。缘起和心理如此的教授,会散播怎样的知识呢?转着怪圈的中国足球就是这种教育牎镜慕峁J裁词焙蛑泄闱蚰芟裢炼涠右谎谑澜绲拇笪杼ㄉ洗笫ひ怀。恳残硗炼淙嘶崴担分拊缇褪俏颐堑氖窒掳芙
第一章 两海之聚第3节 山(3)
傲慢至极的中国,其实从未有过对西方的优势或胜利。当然,这主要指强力而言。中国在宏观的世界大局中,只扮演过和印度差不多的角色。无疑对西方的连续失败,会给于民族心理以一种印记。一度打垮了并征服了西方、给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以谈虎色变的教训和永远的心理压力、甚至在一个时代使西方在文化上亦步亦趋的,并非中国或印度,而是穆斯林世界——前有先知缔造的阿拉伯,后有奥斯曼土耳其。
我只是不满侏儒的压迫。此刻这里空气清爽,大海在奏着历史之乐。因为柏柏尔小伙子攀上了岩山,使过往的人们都露着一丝微笑。我和他们一样,只喜欢朴素的历史。只喜欢——败使人痛哭,胜使人狂喜的历史。
我根本不会鼓动背兴的民族主义。那种歧视弱者的思想属于你们。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变得厌恶历史。鬼知道我怎么会毕业于历史系?前不久在新疆,看到博物馆里陈列的干尸,我这个前考古队员竟闭上了眼睛。
大海汹涌地猛涨而起,冲来岸边的白浪轰轰响着,狠狠砸着黑色的礁石。
丰满欲盈的地中海,充斥着拥推着人的思路。我舍不得离开。谁知道还能不能再看到一处——令人鼓舞的地方呢?
作为山,直布罗陀和它的命名者很相象,都是年轻的儿子。
山也有它的父亲。就譬如陀里格的统帅,是在中国不出名的马格里布(magrib,西方,日落之处)方面的总督穆萨一样——陀里格山,也就是直布罗陀的父亲,是深沉雄大的穆萨之山(jabalal…musa)。
穆萨山蹲踞于海峡的非洲一侧,隔海远望着它的儿子直布罗陀。
从南岸,从被西班牙占据的休达出发,穆萨之山近在咫尺。它不像直布罗陀那么显露。它仰向天穹,不再顾念儿子的前途。海峡的铅云在它半腰遮盖,雨帘挡住了它的襟膝。它的腿舒服地伸入摩洛哥北部叫做rif的崇山峻岭,不在意人们忘记了它的名字。
在吃饭的时候雨已经淅沥不止。我们说好一会儿去登穆萨山,可是谈话间雨下大了。海峡上暴雨倾盆。一霎间,连休达市街都混沌难辨。朋友取来车,人已浑身精湿。就这样,我盼望登穆萨山的愿望没能实现。
坐镇北非海岸的穆萨,在次年率大军进入西班牙。迎着世界史,他同样显示了自己的军事天才。他一路清扫陀里格绕开的据点。在西班牙最大的城市塞维利亚,以及梅里达都发生了激战,但是结果无一不以穆萨的胜利告终。穆萨的主力在托莱多城下和早就到了这里的先锋部队会师,他没有抑制住军人的嫉妒,鞭打了他认为是违抗了军令的陀里格。穆斯林的旗帜继续猎猎地向着半岛的北部和东部群山飘扬,越过要塞萨拉戈萨,一直到了法兰西领内的图鲁兹,震惊历史的挺进才停下了脚步。
在遥远的大本营大马士革,国王举行了接受凯旋的盛大仪式。“正式的接见,是在壮丽辉煌的伍麦叶清真大寺里隆重举行的。西方的几百名皇亲国戚和欧洲的几千名战俘,向穆斯林的领袖宣布臣服。这是历史上惟有一次的记录。”这个场面至今被史学家和艺术家反复描写,许多东方画集的封面上,都印着描写这个仪式的巨型油画。
这回轮到老军人穆萨品尝嫉妒的苦果,因为帝国的哈里发更是妬意冲天。飞鸟尽,良弓藏,老将穆萨同样地被指责为不服从命令,强加的莫须有罪名扑头而来。他被剥夺了军权和财产,被罚烈日曝烤,并有种种凌辱。这位征服非洲和西班牙的统帅后来穷愁潦倒,在暮年沦为了一个乞丐。
整整一部故事都令人拍案惊奇,但结尾却似曾相见。在东方,胜利的喜剧那么罕见,但是凄惨的悲剧却发育丰富。
往事居然有这么剧烈起伏的情节。我顾不上额上的雨水,只想在离开休达前再一次眺望穆萨。可是,大海挡住了直布罗陀,大雨遮蔽了穆萨,两座山都神秘地拒绝攀登。我只好像远眺直布罗陀那样,在雨幕中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