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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自由的街巷第15节 自由的街巷(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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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编织来形容也不够。这种古城的深街曲巷行走时并没有循着一个针法。用流水形容也不行;一是没有那么多交叉的渠;再说水往低处流,而菲斯的巷子是立体的——每处台阶的上下,每座悬梯的连接,都使城市变成了多层。绞尽脑汁,我完全没办法对付这种平面。它究竟该怎么表达呢?它的学名叫什么呢?
向导告诉我,有一位英年早逝的专家,叫m•;阿达博士,他是专攻这种古城文明的,据说他的著作大气磅礴,被阿拉伯人奉做经典。若是你在去年来,倒是可以和他谈谈。
我找不到词汇。我无法概括、描述和抓住它的精神。我只是被俘虏和被摄走了魂儿,心里沉沉地爱慕向往,身体绵软地不想挪动。我感到这些魔法的小巷在窃笑、在奔突、在逗引,我只知追上它们我就能看见那自由的精灵。
咦,自由的布局和自由的城市规划。或许可以命名这种阿拉伯城市特征为“自由主义规划”?或者说,因为它完全摒除了官僚的规划,所以它是一种不规划的建筑自由主义?……
天黑透了。
菲斯也消失在黑暗里。
在旅馆的留言簿上,看见一篇房客遗留下的感想。恰巧的是,这房客也像我一样为菲斯魔性的布局烦恼。文章中他称这种平面和建筑布局为——无政府主义的城市布局。我读了很受启发。也许无政府主义的概念,比自由主义更能传达奔放的、叛逆的自由精神?尤其在这自由主义的概念,被美国的霸权和国产的侏儒一再糟踏的时代。
(5)
幸好我手头留下了木匠博物馆的小册子,里面有一张菲斯的局部平面图。
这是一帧奇异的地图。它奇异在——为了标明木匠博物馆的位置,它使用了1厘米=20米的比例尺,因此使地图上显现出了大多数街道、巷子、城堡墙、院墙和屋墙。
刹那间我解出了这道要命的难题。
或许破译菲斯的魅力,可以试试从平面入手。平面、规划、布局,它们决定了城市的气质和精神。从菲斯到喀什,以至天方夜谭的使人想入非非的环境;哪怕解读它们的魅力需要一千零一个角度,那么第一个就是这布局——这建筑物和交通路的图案。
自由自在的私家建筑,借着邻居的院墙或背隅,砌了起来。一家比它更加囊中羞涩的小屋紧挨着它,恨不得三面墙都借用它的。接着是一个摊子,然后有一口石头泉水井。连续三家商号鳞比而筑,但半圆形的柜台使路已经拐了一个圈。第三家卖经书的商号一侧,矗立着一座马格里布式的方塔,它连接着一座社区的小清真寺……
描写之间,一条窄巷已经蜿蜒了多时,而且几经伸缩后,在三家半圆的商号那儿转向了背后。还有数不清的巷子没有描述,还有无限的职业、种类、平民、公益的建筑在前后左右簇拥蔓延。置身其中你只觉得乐不可支但是晕头转向;只有跳上半空,只有获得地图般的附瞰之后,你才能会意地赞叹菲斯。
编织、拼嵌、流水、无政府、自由主义——都可以仔细从这幅局部的平面中读出来。这是多么美妙的图案!它完全用不着再加修改,就是一张奇特的图案画。我若是服装设计师,就把菲斯的1:2000平面图直接印成女人裙子的绸料,让她们袅袅婷婷,使菲斯实现再一层的叠幻流动!
夜深了。我在菲斯的小旅馆里,不能入睡,望着闪烁的万家灯火。
人必须爱一座城市。否则人就如一只乌鹊,绕树三匝,无枝可依。我想象着m•;阿达博士的阿拉伯古城文明著作,我猜他一定是爱得至深,才把它选为自己的题目。而我却没有挚爱不渝的城市,没有爱得要为它献身的城市。在坦克改装的推土机轰鸣中,在横蛮的工地杨起的沙尘暴中,我的城市早已被当做危房,拆光毁净。
在文章末尾我要坦白:其实我在菲斯只住了一夜。既由于种种不得已,也限于种种条件。若不是仰仗了那恩人般的木匠博物馆,我就沦为编造虚假游记的三流文人了。我没能按照我的路数,迅速结识小巷深处的朋友,没有在麦德莱斯或民家求宿。我更没能像在喀什噶尔那样,使他们隔着语言就听懂了我,在洞知之后,再写成文章。
我还是把这一角地图当成插图,让它帮我解释。而且我放弃曾经闪过的一个坏念头:把这地图裁下一角,在文章中说,它是现代派艺术绘画。然后从下朝上写字,从中向四边打印,编一个菲斯的小说。不只一个人曾因这种小说走红,但他们的念头一文不值,配不上我们目击的文明。我没有完成关于菲斯的写作;我只是借助它,抒发了我对向往的城市的爱情,以及对之断念的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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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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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近处的卡尔曼第16节 elizondo
说实话,我一直莫名奇妙地,对自己这小说家的头衔不以为然。为什么呢?还没有细细想过。只是顺着大流,既然大伙儿都那么津津有味地以小说家自居,我也就不多推辞。回忆以前,领受着种种好处的时候,偶或有过一种想笑的感觉。世界太有趣:它不仅制造骗人的小说,还要制造骗人的小说家。这么想多了,再遇上好意恶意的吹捧时,我大抵不至于立即忘了自己姓名。
有一次我顺口对一个记者说:我发现,我其实没有什么小说家的才能。没想到人家却冷冷地说:你的意思,是说别的小说家更草包?……弄得我无话可答。但是事后,好几次我记起自己这句话。特别是一翻开那些名著,便不由想起它来,若有所思地捉摸一会儿。
到前年我才想通了这件事。在那个秋天里,我一手拖着带轱辘的小行李箱,一手握着一本薄薄的《卡尔曼》,走遍了梅里美笔触所及的一个个地点。在传奇的安达卢西亚,在龙达和直布罗陀,我深深地对伟大的小说折服了。这才是小说呵,我不断地感慨。后来,乘编一本小说集的机会,我表达了这个思路:
……惟结集时人才有空回忆、并接触自己早期的习作。我不禁为自己和这些自己写下的所谓小说的单薄,感到吃惊和害臊;也为容忍和成全了如此自己的时代,感到惊奇与慨叹。
如今我对小说这形式已经几近放弃。我对故事的营造,愈发觉得缺少兴致也缺乏才思。我更喜欢追求思想及其朴素的表达;喜欢摒除迂回和编造、喜欢把发现和认识、论文和学术——都直接写入随心所欲的散文之中。
这并非是在贬低小说艺术。或许正是这样的我,才算懂得了尊重小说。其实,若写的话在今日心态下也许我可能写得好些?——不必了,那要花费大量的精力,要适应别的语言并重新检验自己的能力。我已经说过:对于以故事为叙述原则的小说,我并不具备什么才能。
世纪末虽然诸般破败,可我还是跑了个快活。逛到了法国和西班牙交界的圣•;塞巴斯蒂安的时候,满耳朵听的都是巴斯克人的话题。
视野里,是这个古老民族的森林高山。我突然想起来;卡尔曼的情人、那个痴情大盗的民族,不就是巴斯克么!他就是因为听了卡尔曼说的蹩脚的巴斯克语,就是因为卡尔曼诡称自己是他的巴斯克同胞——才喝醉了酒一般心里乱了方寸、脚下歪了步子。就因为那个巴斯克的心病,他一步一陷,直至最后没顶于黑暗甜蜜的深潭。
这种病我太熟悉了,它使人那么容易就联想起一个城里的哈萨克。在梅里美的笔下,错当了兵的小伙子对着美人还能怎样呢?他无计可施,主动地吐露:“……我是埃里仲杜人,”elizondo,我朝南方眺望着。在那个方向上,大名鼎鼎的比利牛斯山脉已经郁郁苍苍地渐次耸立,从我站立的圣•;塞巴斯蒂安一带,离它只有几步远。
是的,这个地方是是故事起头的一个点,它也是从法国进入西班牙的入口。拖着的小行李箱放进小旅馆以后,我得以细细地端详和想象它。
这可真是一个美男子的国度!……走在圣•;塞巴斯蒂安的市中心和周围的小镇上,见到每一个交臂而遇的男子,交换哪怕一两个单词,心里都掠过这样的感觉。
站在这儿脸向着南方——地中海的信号飘过来了。
不是空气,不是潮腥,是人的血统和神气,在宣布着阿拉伯的临近和介入。满街的小伙子、成年人、老者、胖子、消瘦者、穷人、绅士——每一个都魅力四溢。见鬼了,魅力最小的居然是姑娘!我必须说对进入这么一个地方缺乏准备,仿佛这股美感带给人一种罕见的紧张。在侏儒充斥的中国,我从未感到压力会这么临近。
回到小旅馆,打开护窗板,窗下是一个咖啡馆。大学生们聚在这里度周末,喊声闹声一片鼎沸。我依着窗欣赏他们。胡吵乱嚷的男生使人安心了些,他们的学生习气和校园腔散开在空气里,多少平衡了一点逼人的男性气息。
我猜,无论法国也好西班牙也好,大概人们都会与我有类似的观点:若干的北非血统使人骄傲,黑头发的要比黄头发的优越。一个难题跟着来了:愈是在美男子的国度,女性美的标准愈不易确定。难怪梅里美一下手就选定吉卜赛人当女主角:若不这么办,他会纠缠在一道难题里。即便是黑头发的欧洲姑娘、即便她们比起盎格鲁…撒克逊人来,显然更加健康、风情而苗条;但与她们的男伴相比,不能不说稍逊一筹。
我翻开从北京带来的《卡尔曼》。出发前就打算在这儿开始,在旅行安达卢西亚的路上重读它一遍。
男主人公唐•;何塞在托付转交母亲的遗物时说:“……或是面交,或是转交给一位老婆婆,地址我等会儿告诉你——你只说我死了,别说怎么死的。”他还说,“倘若你上邦贝吕纳(pamplona),可以看到不少你感到兴趣的东西……那是一个挺美丽的城。”
这是我引用的第二个傅雷译名。邦贝吕纳是包括埃里仲杜在内的那一片巴斯克土地的一座城市,大盗何塞的孤独母亲在那里想念着儿子。后来我多次为当时没有绕了那个弯而遗憾——它和梅里美时代一样,偏离了去法国的大路。
现代的唐•;何塞里头,也有人铤而走险。大名鼎鼎的eta如爱尔兰共和军一样,在此地使人谈虎色变。总想多了解一点巴斯克,显然,美男子的脸庞背后,藏着严峻的话题。为了接近人,我们甚至在路上拦住人找话茬儿,力争和人交谈。
一次,获得和一个人讨论巴斯克语渊源的机会。坐在湛蓝的海边,暮色中的巴斯克风景一派静谧。我的观点,无非盼难解的巴斯克语能追溯到哪种突厥或蒙古语言,听人讲学术界有这么一说——但是对了一堆词,个个都对不上。
“可是我看见市中心的牌子,erdia。如果…ia是地理后缀,这个词难道不是和突厥语的‘中央’ordo太像了吗?”我强调着只知道的一个词,其实对自己的观点一点也不打算坚持。没有erdia哪里还有话题呢,我只想偷窥一眼巴斯克的心。他们的心里,也绽开着流血的疤么?
语言学家是一个巴斯克姑娘,但她完全不考虑突厥起源的可能性。我想起《卡尔曼》,就提起了这个话题。但西班牙人好像对梅里美没有太多兴趣(这也是一个印象挺深的体会)。只是在问到唐•;何塞的家乡、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