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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白的被褥,雪白的吊纱,雪白的墙,然后是雪白的天花顶。墙上有大窗,垂着绿色的窗帘半开着,屋外还是暮色沉沉,但比起桂四街来说要淡得多了。
阿诚睁着眼一点点地打量着这个陌生世界,他看到自己的床头上悬挂着一个木制的十字架,
上面刻着一个裸体的老头神情古怪地望着自己,一脸的悲哀。
“醒了啊,臭小子,差点吓死我。”声音是熟悉的,一贯的温和。
阿诚张了张嘴,艰难地从牙缝间吐出称呼:“少爷。”
冯宣仁站在床边,看上去有点狼狈,衣衫纷乱,眼睛有血丝,一脸的疲惫。
“我没有死……”阿诚仿佛置身梦境。
“当然,没什么大碍,你流血太多了,而且吓坏了吧?”冯宣仁伸手摸抚他的额头。
门口走进一个身穿白袍的老修女,手里托着一个方盘。
“方嬷嬷,他醒了。”冯宣仁转头对进来的修女说。
方嬷嬷走过来,塞了一支体温计到阿诚的口中,拿着听筒放到他胸前听了一会儿,又拿起体温计看了看,转头对冯宣仁说:“应该没事了,放心吧,现在只要让他休息一下就好。”
冯宣仁连忙道谢,方嬷嬷摆摆手在胸前划了个十字架就离开了。
“这是什么地方?”阿诚看着挺新鲜。
“教会医院,”冯宣仁拖张椅子坐在他床前,“这里有些嬷嬷我从小认得,她们不会多嘴,所以把你带这儿来了。”
“少爷……我真没用。”阿诚忽然觉得很惭愧,少爷带着自己逃脱肯定费了不少周折。
“没你的事,是我不好,没有考虑清楚就把你卷进去了,昨天真的很险,如果你出事的话……”冯宣仁语顿了一下,握住阿诚的手,“我会不安一辈子的。”
阿诚怔怔地看着少爷的眼睛竟不知道如何应对。昨夜冷血的杀手和现在温柔的少爷是不是同一个人?为什么如此的不同?他的手指干净修长,没有一丝丝沾染血腥的痕迹。
“少爷,你是个好人。”阿诚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还是这句话是在对自己说?
冯宣仁惊讶,抬起眉峰有些好笑地看着阿诚:“为什么这样说?”
“不知道,反正我觉得你是个好人,不管……”阿诚收了口,不知道怎么说下去。
“不管是否杀了人,是否被别人称为乱党?”冯宣仁微笑着接口,神色坦然。
阿诚脸色泛红,虽是说对了,但他倒没有想到“乱党”一词,他也不知道什么叫“乱党”,那是大人物们的名词,对于每天只求温饱的小百姓来说,没什么太大的意义。
“我不知道你口中的好人到底是什么样,”冯宣仁继续笑着,有点意味深长,“如果你认为我是好人的话,我很高兴。”
阿诚在心中对自己松了口气。
“对了,我现在得回去跟家里解释,要不就麻烦了,不知道跟他们说把你卖掉了会不会相信啊?”冯宣仁站起身来,冲阿诚扮了个鬼脸,状似苦恼地说。
阿诚哑然失笑,此时的少爷和那个任性地拉他到后阳台偷偷摸摸跳舞的冯家二少并无二致。
“少爷,那你要把我卖到哪儿去啊?”
听到阿诚口气里明显的捉狭,冯宣仁有点吃惊却是很高兴的,至少在这时阿诚对他那种在地位上的隔阂暂且给放下了:“卖给妓院吧,”他板起脸一本正经地说:“就说我赌钱赌输了,没有办法就把你卖给了妓院筹赌资。”
“少爷,这没有人会相信的,我是男的啊,哪有把男人卖到妓院里的说法?”阿诚气得直翻白眼。
“啊?唔……”冯宣仁想了想,“没关系,反正你长得和小姑娘差不离,我就说把你冒充小姑娘卖进去的。”
阿诚哭笑不得,原来这个少爷还有一项本事就是胡扯,但是圆谎却是正经事,要不被人怀疑了真是十分要命的。阿诚忽然想到了一件事:“少爷,第一次跟你去桂四街的时候,老刘来问我话过的。”
“哦,”冯宣仁皱了眉,“他问什么?”
“他问我你去了什么地方。”
“你说了没有。”
“没有,我说不知道。他说是老爷让他问的。”
“哦……”冯宣仁思索片刻,又问阿诚,“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我不知道这重不重要,毕竟是老爷问的,也不知道该不该你说。”这都是大实话,阿诚觉得自己有点对不起少爷的信任,声音不由越说越低。
冯宣仁沉默,眼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目光游移捉摸不定不知想些什么。
“阿诚,我先回去给家里一个说法,你安心待在这里休息,我会来接你的。”
当冯宣仁离开的时候,天已亮了大半,晨光给屋内撒上一层淡淡的亮灰色。阿诚下床走到窗前看见冯宣仁的身影从楼底的医院正门而出,匆匆穿过走道,直至隐没在医院的高墙外。
他没有想到,这一别竟有个把月之久。
【第三章】
冯宣仁自那天起没有再出现在医院里。方嬷嬷安排伤好了的阿诚在医院里当杂工,说是少爷嘱托的,其它什么也没有说。
阿诚在惴惴不安中度日,却不觉日子过得慢,因为忙碌,纵然是劳累的,总觉得比在冯公馆里过得舒坦,这儿不会有人因做错事而揍他,医院里的工作者大多是神职人员,说话轻声轻气态度温和的,偶尔擦身而过碧眼高鼻子的洋人医生,脸色冷漠倒也不似在外头的趾高气扬,拿人不当人看。阿诚不懂什么基督教天主教,但看众人对那个绑在十字架上的老头那么敬重,想来总是个好的神,至少在这儿他觉得呼吸都要自由得多,在这个神庇护下。
偶尔,他也开始学着医院里的护士嬷嬷对着墙上的神说话,他不算虔诚但是真心实意,因为除了这个老头外没有人会听他说话。他说得最多的是:我想回冯公馆,我想见弟弟,还有少爷。神总是一脸穆静,柔和而淡漠地看着他,世人皆有心愿,他能管得了几个?
教会医院相当繁忙,因为只有这儿对贫苦民众收相当低廉的费用或是免费的,所以医院里每天要接待为数不少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平民,他们大多是因卫生条件差温饱不定营养不良缺少抵抗能力而得各种各样由细菌感染而起的疾病,送进教会医院的时候大多病入膏肓,奄奄一息,医院里每天如战场一样地紧张。
阿诚每天打扫病房,清理病人呕吐的脏物,帮护士们分送床单,也每天看着有人被活着抬进,死着抬出,也有人会好好地走出去,但有可能以后再会被抬进来,治病冶不了他们的饥饿和贫苦。
阿诚觉得很悲哀,为他们也为自己,但他问不了为什么。
天气渐渐转凉,深秋已至,医院内的松柏依旧青翠,但外面街道上的梧桐叶开始发黄卷边,如年月已旧的纸片儿生生地发脆,一张两张地随风而落,悉悉索索地被踩碎在行人脚下。
寂寞的少年计算着自己留在医院内的日子,不得不怀疑少爷是不是会永远将自己留在这里,如果是这样倒也是不错,这儿有吃有穿,温饱是不愁的,只是他想到弟弟不由又不安心起来,恨不得现在就跑回冯公馆去。他这样想着,却没有实践,少爷总有把自己留在这儿的理由,还有,他不得不承认,这一个月里想得最多的只有少爷冯宣仁。
这一天刚黑,阿诚就被方嬷嬷叫到接待室里,一个高额瘦脸宽肩的男人站在里面,看见阿诚就微笑:“小弟弟,认得我吗?”
阿诚摇头,心里已是明白这人肯定是少爷派来的,不由高兴起来。
“那天晚上太黑你不会看清楚的,不过我可看过你。”来人摇了摇手中的圆边帽,笑道。
那天晚上?原来这个人当时也是在场的。
“是不是少爷叫你来的?”阿诚直接地问。
来人点了点头:“你快点去拿东西,你少爷等着呢。”
阿诚连跑带跳地奔回去换下身上的医院工作服,穿上来时冯家的青布衫,跟方嬷嬷不舍地道别后就与来人出了医院门。
门外街道旁停着一辆黑车子,车子里空无一人。
“少爷呢?”他问来人。
“你不要急,我这就载你去。”男人打开车门,让阿诚上车。
车起动,开得不快不慢,窗外风景已是红红绿绿的霓虹无数,阿诚犹如恍然隔世,一切显得既熟悉又陌生,说不出什么滋味,想这一个月被丢在医院,如同重新活过一回,现再回冯家虽是心中期望的,但却热忱不起来。
“少爷…少爷没事吧?”他想到那天冯宣仁回去的光景。
“冯组长没事啊,”那人边开车边回过头瞄了阿诚一眼,“他倒很替你担心,怕那天的事把你吓坏了,没想到他一个大少爷对下人会这么好,不过他对我们也是很好的。”
“唔…你们到底在干什么啊,”阿诚想了想鼓足勇气问道,“为什么你们要叫少爷为冯组长?”
那人闻言挺惊讶:“咦?难道你不知道吗?冯组长拉你进那事干嘛,奇怪……”说的话好似自语自言并不回答阿诚。
沉默过后,他又开口:“不过大概冯组长已经决定把你拖进来了,要不不会要我把你接他那儿去的,反正,”他转头瞥了阿诚一眼,笑了笑,“到时候,你自会明白的。”
阿诚心里已经有些底了,少爷是冯公馆的二少爷,但他做的事却和冯公馆没什么关系。
这样想来心中难免暗沉下来,也不再言语,只回忆着那天的情景真是惊心动魄。
车子拐来拐去,驶进了一条灯光灿烂的梧桐道,旁边植物葱荣茂盛,掩隐着数座雅致的小楼,黑铁铸花栅栏,尖角圆顶的式样,尽是异国的风格,连街灯也是方方的洋味十足,合着路上跑着比外头街上要多数倍的车子和洋人后,终使阿诚目瞪口呆后醒悟:“这不是去冯公馆!”
“我没有说要带你去冯公馆啊。”男人懒懒地回答。
阿诚有点慌:“先生,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心里琢磨着自己也不是小孩子了,不会是拐了去卖吧?怕就怕是为少爷的事,底气就不足起来。
“唉,你不要急呀,”男人笑了,指了指前方,“到了!”
车停罢,面前的楼和来时看到的数幢差别不大,不过门口站着的人让阿诚心一下子松了下来。
“少爷!”
正是许久未见的冯宣仁,倚在门边看着驶近的汽车,脸上依旧不变温暖的笑容。
阿诚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表达欣喜和期盼已久后获得的快乐,只是见冯宣仁平和的笑脸的那一刹那,他把在车上所想所顾虑的一切统统弃之脑后。等到被兴奋占据脑袋的昏眩过去,他才发觉自己正紧紧地拥抱着冯宣仁,虽是没有掉眼泪却是眼角已经泛酸了。
“让你等那么久,急了吧?”冯宣仁也似有所触动,轻轻抚着少年柔软的头发。
“没关系,少爷,”阿诚有点羞涩地摇着头,“我在医院里很好,真的很好。”
冯宣仁伸手探了探他腰部,笑问:“伤没事了吧?”
“没事,早就没事了,”阿诚放开冯宣仁原地转了一圈,“方嬷嬷说跟以前一样好了。”
冯宣仁有趣地看着他在自己面前活蹦乱跳,真是宽了心,想这个家伙算是硬挺的,一般稍是弱一点的人经历那样的事不会这样没有负担似的笑得开怀,如果不是不懂就是确实的坚强,是块能经得起风险的料子。
“少爷,你怎么在这儿?”阿诚终于想到问自己最关心的问题,他差点认为自己会被人拐了去。
冯宣仁指着门内:“以后你就跟我住这儿,家里不用去了。”
“为什么?”阿诚奇怪,心里异常的高兴。
“因为……现在你是我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