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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了一圈,就往家里窜。这次宋运萍有了经验,到门口就脖子一缩,总算避免一次撞击。
雷东宝进门就见一屋子红皮老鼠一样的小兔子拱来拱去地躺在硬纸板上,一窝一只大纸板箱,屋里满地纸箱,几乎无立足之地。一个过来帮忙的妇人见书记这样,惊呼一声大笑,自觉告辞回家。但妇人前脚刚走,雷母后脚进门,雷东宝无奈只能放下宋运萍,知道她脸皮薄。宋运萍见婆婆追着儿子说话,她就去后面抱大兔子来给小兔子喂奶,雷东宝嘴里答应着老娘,眼睛只看着老婆,跟去蹲着一起看小兔子吃奶,看着看着就说他们以后也生一屋子儿子。雷老娘挺无奈的,只能气儿媳不懂规矩独占她的儿子。
雷东宝虽然一路劳累,可还是能察觉身边人半夜悄悄起床。他扯着呼噜等了会儿还不见运萍回屋,心中着急,下去找她,却见她正忙忙碌碌满屋子地转,扶东头小兔衔住奶头,扯西头母兔腿救出被压住的小兔,脚底不出一点声音,却也没一丝喘息空闲。雷东宝脱下鞋子,乖乖自觉帮忙,他粗手大脚,却也起码能照顾到一角,让运萍能有喘息机会。等好一会儿,才见小兔子吃饱,纷纷从母兔怀里滚下来,两人才一只一只地抱母兔回去兔笼,把小兔抱进草窝盖上小被子。
雷东宝见老母自始至终都没出来,嘴里虽然没说,心里清楚。回头弥补似的抱着运萍睡觉,有意细看一下,果然运萍的下巴又尖了。这回他没跟妻子商量,第二天悄悄上晒场找到正坐树荫下聊天的老母,斥她一家人也不知道互相照顾,又不是老得不能动,才五十岁每天就什么活儿都不干坐晒场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算什么剥削阶级地主婆派头。雷母被儿子一训,心里虽然憋屈,行动上却是依从,当着儿子的面就回树荫下取回凳子,赶回家去升火造饭了,但她不会用煤饼炉,她用的还是大灶。而且她习惯一个大锅下面煮饭,上面撑一只竹屉,什么菜都放在上面蒸出来。这样既节省柴禾,又可以少用油。宋运萍见她能回来烧饭不用她三请四促请吃饭就已经满足了,至于蒸得黄黄的菜叶子,只有眼开眼闭。只是宋运萍不知道婆婆是怎么会一下回心转意的,回头问雷东宝,他又不肯说。
眼看着红皮小兔慢慢变成粉红,两只眼睛睁开,再慢慢变白,细细的毛柔柔地长出来,然后开始不老实,满纸箱乱窜,再后来总惦记着爬出纸箱,可纸箱沿高,它们一次次摔回去。等一个月下来兔子们完全变白,只剩眼睛血红,才终于出笼,被小雷家妇女们争先恐后抱回家去当金蛋蛋地养,宋运萍也脸色煞白,终于累得倒下,送医院一验,血色素低得医生骂雷东宝虐待老婆。
兔子卖完,宋运萍终于可以躺床上修养,雷东宝有时间就回家来看看,怕老母不肯照顾,自己来端茶送水。回来总见运萍在看书,运萍也笑眯眯告诉他,要么是今天把一星期的课都自习下来,或者是又看一只聊斋里的故事,转手就说给雷东宝听,雷东宝听着心说故事怎么都差不多,区别只在雌狐狸还是女鬼。但他迷恋运萍的声音,怎么听都好听。
闺房里温柔旖旎,雷东宝在外面却雷电风云。渐渐的全县甚至全市都知道造房子找小雷家,最紧俏的水泥、水泥预制板、砖瓦都可以从小雷家买到。只要联系上小雷家,自己不用操心,等着小雷家建筑工程队自己带来人手,带来材料,带来图纸,等着他们将楼造起来,自己只要派人去清理卫生,等着入住就行。大伙儿管这叫一条龙。虽然价格稍微高点,可也高得有限,自己买紧缺材料要批条就不用塞东西派香烟地出血?一样要出钱,还麻烦,反正是公家的,不如交给小雷家图个清静。
市场只有那么大,给了小雷家,就缺了别家的粮,原本坐北朝南的县建筑工程公司、公社建筑工程队,还有县砖瓦厂,各相关门市部等,渐渐变得门庭冷落。虽然依然吃饭不愁,可奖金大受影响。尤其是县砖瓦厂受压迫的时间最长,他们带头,大伙儿纷纷告上县里。告小雷家大队投机倒把,拿国家计划物资低买高卖,告小雷家大队扰乱计划经济秩序,与国营企业争料争工。这回告状的并不再是类似老猢狲这样的游兵散勇,他们是吃皇粮的国营企业干部,他们熟知机关套路,他们知道小雷家是徐县长口中的样板,所以他们通过各种渠道直接告到县委一把手宫书记那里。
市委相当重视,应该说是重视得过额,专门为此召开四大班子领导开会专题讨论小雷家大队现象,讨论这究竟是三中全会后出现的合理经济现象,还是解放前不法商人投机倒把行为的死灰复燃。县商业局长说,小雷家大队转手倒卖的钢材和水泥都是国家重点短缺的生产资料,按规定,这些资料必须实行计划管理,砖瓦这些一般生产资料倒是不很受限。徐县长说,目前听的都是告状企业的一面之辞,事实究竟如何,不能背靠背,必须让小雷家也有说明情况的机会。宫书记当即拍板,立即派出由相关各局组成的清查小组,清查小雷家大队的经济运作程序,让事实说话。责令小雷家大队暂停一切对外经济活动。
徐县长从宫书记前所未有的雷厉风行中,终于隐约嗅岀一丝味道,也终于明白过来,事情的本质究竟岀在哪里,他们的目的在于敲山震虎。但是即使他知道事情的本质,可小雷家大队依然将在整件事情当中扮演举足轻重的角色。
七月炎热,会议室顶几只淡绿吊扇“呼呼”扇动,开会的县领导们用本地方言侃侃而谈,他们谈的内容,讲普通话的外来者徐县长如今已能全部听懂。他没再发言抵制,因为他看到一股保守思潮依然牢牢占据着眼前这些头发花白,曾经经历过运动伤害的领导者的脑袋,以及,有人利用这股根深蒂固的保守势力,和小雷家大队样板的被集中告发,这两者之间的矛盾,趁机巩固领导层中地域圈子的暗流。
徐县长明白自己终究是年轻了点,方方面面欠考虑了点,地方工作经验不足了点,以致急功冒进,得罪一批人。他明白自己在做事岀政绩的同时,没有好好抓全县干部的政策思想水平的提高,没有落实全县干部换脑子思考问题,而更主要的是,他没有隐去自己身上外来年轻有知识领导的光环而导致地域基层干部的心理反感。后者,让他失去班子中的绝大部分支持。
今天的会议,意见几乎一边倒,他反对无效,而他的反对可能激起与会人士的反感,而将导致对小雷家大队更严厉的清查。如果小雷家大队问题被清查,将如疾奔中的骏马忽然被勒紧缰绳,导致骏马受阻人立,前进中的马车颠覆,家底不足、身负信用社债务的小雷家的小问题会演变为经济大问题。与会众人虽然没有明说,可都知道,未来这些问题将会贴上他徐县长的标签,成为他政绩的污点。徐县长看看身旁宫书记花白的头发,终于明白上任前一位前辈的教诲,前辈说,做地方工作,一半的精力得拿来充分重视地域人际关系的网。
会议最后,当大伙儿都看着他等他表态时候,他发言表示支持清查,他说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清查工作是帮小雷家大队理清前进道路上的歪路岔路,帮小雷家大队更好地在中央政策指令下团结向前。于是,这句话便成了清查小组的成立宗旨。宫书记鼓掌赞扬徐县长这话说得好,一直到会议结束,气氛都是如常的融洽。
但徐县长回到办公室,一个人想了好一会儿,很想找雷东宝来密授机宜,但又觉得不妥,他虽然从没太给小雷家贴他徐县长的标签,可全县上下都认准他是小雷家的靠山,而他自己也是有在小雷家试点的意思,因此,本地帮要给他一些下马威的时候,找小雷家这只有点缝的鸡蛋实在是适当不过。都已经把他和小雷家捆绑在一起,他现在无论以何种方式找到雷东宝,都难逃当地那么多人的眼睛。徒惹麻烦。
但是,他就这么束手就擒吗?当然是不。
两天之后,他反客为主,当众给迅速成立的清查小组一条指令,一查到底,绝不姑息,如有重大经济问题,该批批,该抓抓,务求正本清源。众人顿时哗然,有人因此对徐县长的骑墙派风格很是不屑,下面人众说纷纭。
宋家眼下的经济条件也好了许多,宋运萍出嫁后,宋母退休接手养那些兔子,收入不比宋季山差。有了钱,两夫妻巴不得儿子天天回家,一早特意寄钱给儿子要儿子暑假回来。宋运辉这回自己下火车自己回,依然走的是小路,中午拐进姐姐家吃饭。
雷东宝不在,雷母再次看见宋运辉这个敢与儿子顶撞的大学生诚恐诚惶的,因为他未来是正式国家干部,她儿子雷东宝在部队里混那么多年都混不到干部四个兜,现在的大队书记位置也不过是野鸡部队,雷母客气得不得了。宋运萍冷眼旁观,对着鼻梁上居然架上一付眼镜的弟弟嘘寒问暖高兴得不得了,赶紧打四只鸡蛋,从屋顶剪下一段腊肉,给弟弟做顿好吃的。
饭后,雷母找个借口溜了,两姐弟这才可以单独相对说话。宋运辉看着姐姐进她自己屋去翻箱倒柜找什么,他自己在客堂间转悠,扬声道:“姐,添了很多家具啊。缝纫机也是新买的,看来大哥真是履行他的承诺了啊。”
宋运萍在里面惊讶地问:“我们结婚那天东宝向你承诺什么了?他怎么没告诉我?”
宋运辉笑道:“那天没说什么,大哥不是向爸妈承诺结婚一年后把三大件都添齐吗?听妈在信里说,你把陪嫁的一只旧手表还给妈了,你自己买了一只新的。”
“噢,这事儿。不瞒你说,我们攒着兑换券准备买只电视机呢,国产的效果不好,想买只三洋的。”宋运萍说着,从里面抱岀衣裤来,堆到桌上,招手让宋运辉过来,“这只手表是东宝让一起给你买的,我们每人一只表……”
“这怎么好?太贵了,姐,不行,不行,你……”
宋运萍挥手道:“你别推,我们现在生活稍微好点了,照顾一下我娘家也是应该的,手表算是东宝一点心意。你乖乖拿着,姐姐有东西和弟弟分享,天经地义,你不会我才出嫁你就拿我当外人了吧?这件的确良衬衫和三合一裤是我做的,还行吧?你看我的裙子也是我自己做的,一年没摸缝纫机了,我可是做了最简单的裙子后才敢做你们的裤子,最后才做衬衫,我看东宝穿上满好看的,这衬衫裤子是给你的,你试穿给我看看,我都不记得你身材了,裤子做长了点,不行现在就给你改。”
宋运辉看着手表和衣裤汗颜,姐夫不知道他反对他们的婚事,他无法心安理得地拿下姐夫送他的贵重物品。“姐,衣服我收下,手表太贵了,不行。”
“买了又退不回去,你不要我给爸去,回头爸要把他的旧手表还是这只新手表送你我管不着。”不由分说抢过手表给宋运辉戴上,扭头看了一下,笑道:“很好,很摩登。快去换上新衣服给我看看。”边说边将弟弟往屋里推,“等下你别急着回家,我会跟爸打电话说一声。我们大队下午要开会说下半年的事,还得落实夏收夏种,你听听他说得对不对,晚上我再和东宝一起把你送回去,自行车也快一点。”
“大哥这都做得挺好,开会怎么会说差了,姐你别谦虚,但我也正想听听,有意思。”宋运辉换了衣服出来,裤子有点长,其他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