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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对拟声说的明显理由就在于,在分析普通言语的语词时,我们在大部分情形中根本找不到声音与对象的这种假定的相似性。不过,只要指出人类语言从一开始起就经历着变幻衰灭,那么这个困难是可以消除的。因此我们不能使自己满足于语言的现存状态。如果我们想要发现把语词及其对象联结起来的纽带,我们就必须追溯到语词的起源。我们必须从衍生词追溯到根词,必须去发现词根,发现每个词的真正的和最初的形式。根据这个原理,词源学不仅成了语言学的中心,而且也成了语言哲学的基石。古希腊语法家和哲学家们使用的最初的词源学,其缺点是缺乏理论的或历史的严密考虑。在十九世纪上半叶以前,没有出现任何建立在科学原理之上的词源学。直到那时为止,一切事情都是可能的,各种最离奇古怪的解释都很容易得到承认。除了肯定的词源学以外,还有著名的悖理推论类型的否定的词源学。只要这些理论体系没有被驳倒,关于在词与物之间有着自然联系的理论在哲学上似乎就是正当而可辩护的。
但是,还有另外一些一般的考虑从一开始起就妨碍着这个理论。古希腊智者们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赫拉克利特的追随者。柏拉图在《泰阿泰德篇》中甚至说,智者派的知识理论毫无新颖之处,只不过是赫拉克利特“万物皆流”说的派生物和必然结论而已。然而,在赫拉克利特和智者派之间,有着一个根深蒂固的区别。对前者来说,语词、逻各斯,乃是一个普遍的形而上学的原则,它具有普遍的真理性和客观有效性。但是智者们却不再承认被赫拉克利特看成是万物及宇宙和道德秩序之根源和第一原则的那个“神圣的语词-逻各斯”了。在语言理论中,不是形而上学,而是人类学起了主要的作用。人成了宇宙的中心。用普罗塔哥拉的名言来说就是:“人是万物的尺度,是存在的事物存在的尺度,也是不存在的事物不存在的尺度。”因此,在物理事物的世界中寻找对语言的解释,那是徒劳无益的。智者们建立起了一个研究人类言语的新的更简单的方法。他们是最早有系统地讨论语言学和语法学的问题的。然而他们并不是在单纯的理论意义上来讨论这些问题的。一个语言的理论还必须完成其它更迫切的任务:它应当教会我们在实际的社会政治生活中如何说和如何做。在五世纪的雅典生活中,语言成了为明确具体的实践目的服务的一个工具。在伟大的政治斗争中语言是最有力的武器。,没有这个武器任何人都别想〔在政治生活中〕扮演主角。正确地运用语言并不断地加以改进和磨炼,具有生死攸关的重要性。为了这个目的,智者们创立了一个新的知识分枝:不是语法学也不是词源学,而是修辞学成为他们的主要关切对象。在他们关于智慧sophia的定义中,修辞学占据了中心的位置。所有关于语词名称的“真理性”和“正确性”óρθóτηs的争辩都成了无用的和多余的了。名称并菲旨在表达事物的本性,它们并没有客观的对应物。它们的真正任务不是要描述事物,而是要激发人类的情感;它们并非只是传递观念或思想,而是要促使人们去行动。
至此,关于语言的功能和价值,我们已经得到了三重概念:神话学的,形而上学的和实践的。但在某种意义上讲,所有这些解释看来都是不切题意的,因为它们全都没有注意到语言的一个最显著的特征:人类最基本的发音并不与物理事物相关,但也不是纯粹任意的记号signs。无论是自然的存在φσειν还是人为的存在θσει都不适用于形容它们。它们是“自然的”,不是“人为的”;但是它们与外部对象的性质毫无关系。它们并非依赖于单纯的约定俗成,而是有其更深的根源。它们是人类情感的无意识表露,是感叹,是突进而出的呼叫。这种感叹说由一个自然科学家——希腊思想家中最伟大的科学家提出来,决不是偶然的。德谟克利特第一个提出这个论点:人类言语起源于某些具有单纯情感性质的音节。稍后,伊壁鸠鲁和卢克莱修又根据德谟克利特的思想而力主同样的观点。这种观点对语言理论产生了持久的影响。直到十八世纪,它还以几乎相同的形式出现在维柯和卢梭这样一些思想家之中。从科学的观点来看,这种感叹说的巨大优点是很容易理解的。在这里,我们似乎不必再只是单纯地依赖于思辨,我们已经发现了若干可证实的事实,而这些事实并不限于人的领域。人类的言语可以归溯到自然赋予一切有生命物的一种基本的本能:由于恐惧、愤怒、痛苦或欢乐而发出的狂叫,并不是人类独具的特性,而是在动物界中到处可见的。再没有什么能比把言语这个社会事实追溯到这种一般的生物学原因更貌似有理了。如果我们接受德谟克利特及其弟子与追随者们的理论,语义学就不再能作为独立的研究领域,而成为生物学和生理学的一个分枝了。
然而,这种感叹说只是在生物学本身找到了一个新的科学基础时才臻于成熟。仅仅把人类言语与某些生物学事实联结起来还是不够的。这种联系必须建立在一个普遍原理之上。这样的原理是由进化论提供的。当达尔文的著作出版时,以最大的热情对之欢呼的不仅仅是科学家和哲学家,而且也包括语言学家。奥古斯特·施莱歇尔AugustSchleicher他最早的一些著作表明他曾是一个黑格尔的学生和追随者——变成了达尔文的信徒。达尔文本人一直是严格地从一个自然科学家的角度来研究他的课题的。然而他的一般方法是极易应用于语言现象的,并且甚至在这个领域他似乎也开辟了一条前所未知的蹊径。在《人与动物的情感表达》一书中达尔文指出,富于表情的expressive声音或动作是由某些生物学需要所支配,并依照一定的生物学规律来使用的。从这个角度来看,古老的语言起源的不解之谜就能以严格经验的和科学的方式来解答了。与此同时,人类语言不再是“国中之国”,而成了一种普遍的自然天赋。
然而,这里仍然有着根本的困难。关于语言起源的生物学理论的创导者们只见树木不见森林。他们是从这样的假设出发的:从感叹词到言语有一条直接的通道。但这种假设并不能解决问题,而是用未经证明的假定来辩论而已。需要解释的并不是人类言语的单纯的事实而是它的结构。对这种结构的分析才能揭示情感语言与命题语言之间的根本区别。这两种类型的语言并不是同一层次的。即使从发生学上来说把二者联结起来是可能的,但从这一类型到另一相反类型的过渡在逻辑上也总是有一个从这一个种到另一个种的过渡问题metabasiseis allo genos。就我所知,没有一个生物学理论曾经成功地消除过这种逻辑上和结构上的差异。我们没有任何心理学的证据表明,任何动物曾越过了命题语言与情感语言的分界线。所谓的“动物语言”总是全然主观性的,它表达各种各样的情感状态,但并不指谓或描述对象。另一方面,也没有任何历史的证据表明,人,即使在其文化的最低阶段曾经处在单纯的情感语言或手势语言中。如果我们要采取严格的经验方法,那就必须拒斥这种即使不是完全不可能、至少也是可疑的和臆测的假设。
事实上,对这些理论的仔细考察总是使我们看到,正是这些理论所依赖的原则本身是有问题的。只要这个论证稍一展开,这些理论的捍卫者们就会被迫承认并且强调那些他们最初不假思索地加以否认或至少是极度轻视的差异性。为了说明这个事实我将选择两个具体的例子,一个选自语言学文献,一个选自心理学和哲学文献。奥托·叶斯柏森Otto Jespersen或许是对语言起源这个古老的问题仍保持强烈兴趣的最后一个现代语言学家。他并不否认,以往对这个问题的一切解决都是不充分的。实际上他自信他已经发现了一个新的方法,可望取得更大的成功。叶斯柏森声称:
“由我提出并首先坚持采用的方法就是:把我们现代的语言一直追溯到历史与我们掌握的材料所容许的限度。……如果靠着这种追溯的过程,我们最终能到达这样一种发音阶段:这些发音不再被称为真正的语言,而只是某种先于语言的东西——那么问题就会解决了。因为转化是我们可以理解的;而无中生有,则是人类理智绝不能理解的。”
根据这个理论,这样的转化是在人的发音utterances被用作代表名称时发生的。在此之前,它只不过是表达情感的喊叫或悦耳的乐句而已。通过将发音作名称使用,最初一直是各种无意义的声音的混合体,就突然成了思想的工具。例如,一些声音的组合,如果能和着某种旋律来唱,而且在击败或杀死敌人后用作欢庆胜利的赞歌,就可能变成代表那个特殊事件乃至代表那个杀敌英雄的专有名称。通过把这种表达隐喻地转移到类似的情况,人类语言就得以发展下去。但恰恰正是这个“隐喻转移”一语概括地包含了我们的全部问题。这样的转移意味着,以前一直只是强烈情感的无意流露和吼叫的音调,正履行一个全新的任务:它们在作为传达确定意义的符号而被使用。叶斯柏森本人引证了贝恩菲Benfey的一个以观察为根据的看法:在感叹声与语词之间有一道宽阔的鸿沟,足以使我们认为感叹声乃是对语言的否定。因为感叹只有在人不能说话或不愿说话时才被使用。而根据叶斯柏森,语言则是在“传达的要求大于感叹的要求”时产生的。但他的理论并未对这关键的一点加以说明,反而将它作为预先假定的前提。
同样的批评也适用于德·拉古那Grace de Laguna在其《言语:它的功能和发展》一书中所发挥的论点。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对这个问题的更详细更周密的论述。在叶斯柏森的著作中常常可以发现的那种相当奇异的概念,在这里被取消了。从喊叫到说话的转折被描述成一个逐渐客观化的过程。依附于作为一个整体的具体情景的原始感情的性质变得多样化了,同时与那些知觉到的具体情景的特征区别了开来。“……对象出现了,它是被认识到而不是被感觉到的。……与此同时,这个不断增长着的制约条件采取了系统化的形式。……最后,……实在的客观秩序出现了,世界真正为人所认识了。”这种客观化和系统化,确确实实是人类语言主要的和最重要的工作。但是,我看不出来一种纯粹的感叹说如何能解释这决定性的一步。在德·拉古那教授的解释中,感叹声与名称之间的裂罅并没有被构通,相反地倒是更为明显了。值得注意的是,一般说来,那些倾向于相信语言是由单纯的感叹状态发展而来的作者们,都趋向于断言,归根结底,在感叹声与名称之间的差异性是比它们之间假定的同一性更大更显著得多。例如,伽狄纳一开始说,在人类语言与动物语言之间有着“基本的同质性”。但当进一步发挥他的理论时,他不得不承认,在动物的音调与人类的言语之间有着如此重要的区别,以致几乎掩盖了那种基本的同质性。表面上的相似性实际上仅仅是质料上的联系,它并不排斥,反而是突出了形式上和功能上的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