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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沙家浜》里扮演胡司令的周和桐说:〃马团长排《杜鹃山》处处给导演增加困难,不认真严肃。还有马团长的风格也不高,上次讨论《杜鹃山》的剧本,提到女主人公柯湘的年纪是三十二岁的时候,你当着赵(燕侠)团长的面,说这是小寡妇年纪,说得赵团长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的,直要起急。〃
一些没有什么名气的演员,也相继发言。他们感慨地说:〃也只有毛主席的领导,我们才能在这里说说你的错。解放前我们有理也不敢说。今天,这个会太好了。不然,这个情况发展下去,我们剧团的京剧改革很可能要打败仗。〃
桥归桥,路归路,艺人终归有良心。李慕良再次发言,说:〃我保证今后尊重马先生,不能忘本,对老师要报恩。〃
有了这么一句,马连良眼圈红了。但这引起肖甲的不满,扭脸对李慕良说:〃你不能这么说,有的人父母成了反革命,怎么办?〃这话是李慕良没想到的,尽管此时他已成了中共党员。
马连良已然心平气和,表示接受意见。说:〃我思想里确实有很多旧东西,同志们对我的批评,使我受了一次深刻的教育,日后,我决心把旧的一套删了去,新立一本账。保证今后不再犯这样的错误。一定要把《杜鹃山》排好,感谢大家对我的帮助。〃
第二天上午,在排练以前,马连良对剧团全体成员说:〃我犯错误了,不该在排演场大吵大闹,在这里向大家道歉。同志们说的都是金玉良言。我脑子糊涂,若不帮助我,说不定还会犯什么错误呢!〃所有人都给他鼓了掌。其实,无论是先头的骂人,还是后面的检讨,马连良其实都是在力图维护一种体面。艺人是最讲究体面的。体面关心的是自己在他人眼中的形象,是一种通过他人的肯定方可获得的自我评价。体面注重的是环境反应,注重的是社会眼光,所以,体面的里面包藏着自尊。社会地位卑贱的艺人可吃苦,能受罪,但对体面式的尊严具有特别的敏感。梅兰芳的猝死,不就是为了保持体面、病重坚持独自如厕吗?有人说中国传统文化是耻感文化,这一点在成了〃角儿〃的艺人身上是很突出的。
第二天,剧团党支部按上级要求,对马连良的检讨做出了书面汇报与总结。他们有以下三点估计。一,组织上对马连良的批评始终贯彻了与人为善、治病救人的原则。二,马连良的封建思想在剧团具有很大代表性,直到今天他还把李慕良当成他的奴隶。今后还必须帮助他提高认识。三,从揭发材料来看,马连良对现代戏是反对的,并有很大的不满情绪。骂李慕良不过是指桑骂槐而已,问题的实质是对领导不满。——其中,第三点是最重要的,也是最致命的。它预示着马连良的未来,不祥的未来。
这一年的夏天,北京举行了全国京剧现代戏汇演,江青正式登台亮相。高层权力的参与和拨弄,使中国艺术迅速滑向了一条非艺术化的道路。从此,京剧演不演现代戏,被提到革不革命的高度。马连良积极参加观摩团的所有活动。在观摩座谈会上,没有谁在认真研究艺术问题,大家争先恐后地表白自己如何做个革命者。马连良也及时表态,说:〃在乱七八糟的时代,就演乱七八糟的戏。我自己演了几十年死人,现在我说我活了。我们要演革命的现代戏,要坚决走社会主义道路,决无更改!我非把现代戏演好不可,到了那时,再叫我唱《游龙戏凤》、《乌龙院》,我也不演了。〃
张君秋更是激动,说:〃要革命化,不演现代戏不行,请让我参加革命!〃
说到传统戏,一些中年演员认为:〃老戏根本就没有积极意义了。高盛鳞的《长坂坡》连内行也看不出怎么好,这样的艺术是破坏社会主义建设的!〃并预言:〃将来历史戏慢慢要被淘汰。〃
赵燕侠又再次提到自己的薪金太多,和社会主义不协调。童葆苓也要求领导取消自己的保留工资,并说:〃多一分钱,就想多吃多喝。享受惯了,当然就不想革命了。高薪问题不解决,还提什么革命化!〃 。
平素讲究吃喝与穿戴的演员,哪一个不想多挣多花。怎么一下子说变就变了?我想,这种渴望〃脱胎换骨〃又惟恐不得的痛苦要求。对老于世故的艺人来说,未尝不可看作是一种自我克制、自我警戒和自我保护。要想平静地生活吗?就必须顺从、顺势。形势比人强,有几个不随波逐流?何况在社会主义制度下,工作权利只给那些受到官方认可与赞许的人。谁顺从得好,谁就会受到重用。舞台就是名利场,哪个演员不想被重用?于是,大家玩着相互亵渎、自我作践的游戏。
汇演结束,马连良觉得自己有责任对现代戏说几句心里话。他请吴晓铃先生代笔,发表了题为《挂席应教集众功》的文章。其大意是说:艺术从来就是一种极缓、极慢的东西,像石钟乳一般地一点一滴而成。即使演现代戏,戏曲演员也要重视基本功和艺术技巧。在表演上由于失去了髯口,水袖,帽翅等辅助性手段,演员表演现代人物可能更需要过硬技术和全面功夫。一个戏曲演员写文章,已属不易。谁知引来的,是上边更多的不满。剧团党支部以书信方式向北京市宣传部做了汇报和分析。他们认为马连良〃绝口不谈深入生活,改造人生观和思想感情。。。。。。也没有把生活是一切文学艺术创作的唯一源泉这个前提说上。这,本来也是马(连良)的真貌。我们大家都是早有察觉的。在《杜鹃山》排练之初,我们组织全体创作人员选读讲解几篇毛选上的有关文章,那时,他就说过:‘谁的主意?读这些干嘛?念多少(毛选),演不好戏,还是演不好!'以后在小会上他也明白地说:‘有基本功才能演好现代戏。'他这种观点,当然是有代表性的。张君秋、裘盛戎也都是这种看法的。不管他们嘴里说得多么漂亮,我们是有根有据才这样断定的。问题是,这样的文章发表出去,批不批?驳不驳?应该明确。至于吴晓铃这位先生,为人代笔,却寻隙觅缝,表现自己。舞文弄墨之余,却也暴露了自己的观点。如此闲逸、帮衬,却不以党的文艺方针为要、为纲。只图表现自己,却人不露身影。。。。。。实在风格不高。更重要的是观点不对,一派旧文风。值此改造人、重新组织革命队伍之际,这些现象实在应该引起重视。〃——马连良,张君秋,裘盛戎以及吴晓铃先生,当然是看不到这封信的。今天翻出这样的信来读,仍有着不忍言说的感慨。这些都是名演员,也是被中共统战部门列为一等的统战对象。但经过短暂的几年,以专政为特色的权力对他们也无一例外地使出了它的一贯行径。其实,马连良、张君秋、裘盛戎以及吴晓铃无非是想通过个人的力量,显示并维护着我们这个民族的文化精神。但对于那些高度政治化的脑袋,艺人文人对文学艺术的忠贞,常被看作是对革命政治的消极抵抗,并依据〃非革命即反革命〃的逻辑进行批评和批判。
这一年的11月,马连良要求退出中国民主同盟。
艰难悲世路,憔悴感年华。1966年6月4日,北京京剧团在一所学校演出现代戏《年年有余》。张君秋扮演一个农村妇女队队长。马连良化好装后,一般都要〃衣——〃〃啊——〃地吊吊嗓子。这次,他不吊了。却连喊了两、三声〃完啦!〃〃完啦!〃这让站在一旁的程派演员王吟秋非常奇怪。后来才知道:那天,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送了京剧《海瑞上疏》(由周信芳主演)是大毒草的批判文章。心细如发的马连良知道这个消息,一定联想到自己主演的京剧《海瑞罢官》,预感到厄运的来临。果然上得台去,他就表现出心事重重的样子。第二天上午,北京京剧团就有人在中和剧场给马连良贴出大字报。6月4 日的演出,从此成为绝响。
他很快病倒,住进医院。痊愈后,人就拄上了拐杖。这也应了梨园行的那句老话:人演戏不老,不演戏才老。
提起《海瑞罢官》这个戏,要追述到1959年的春季。毛泽东针对〃浮夸风〃,在一次会议上,讲要提倡海瑞敢讲真话的精神。根据毛泽东的讲话精神,胡乔木找了吴晗,认为他是明史专家,对海瑞很有研究,应该写几篇关于海瑞的文章发表。那时的吴晗是有名的左派,他也是愿意做这样的配合。于是,写出了《海瑞骂皇帝》、《论海瑞》两篇介绍文章,以为呼应。一批人紧跟潮流,顿时成了一股热潮。这时马连良正在给自己找好剧本,对海瑞也动了心。一者他与海瑞同是回族,二者年轻时演过一出叫《五彩舆》的戏。戏里,他扮演海瑞。1958年,马连良重排此剧,更名为《大红袍》。足见其对海瑞的爱戴。马连良读了论述海瑞的文章,便打算请吴副市长专门给自己写个海瑞戏。
没过两天,民盟开会,两人碰到一起。马连良对吴晗说:〃您是大史学家,熟悉中国古代历史,能不能给我们团写一出历史戏?我自己也正缺剧本哪!〃
吴晗很高兴,说:〃我倒是想搞一个海瑞的戏。不过,我是个门外汉,从来也没有写过戏,怕写不好。〃
吴晗想写海瑞?马连良大喜过望:〃您就大胆写吧!您写好了,我演。您没写过戏,不要紧,您是大文学家,还写不了剧本?真有过不去的地方,我们来改。〃⑽
很快,吴晗拿出了剧本初稿,剧团领导认为不错。为了搞得更好,开了几次专家座谈会。梅兰芳也被请了出来。一片赞扬之后,又提出修改意见。有霸气的吴晗表现得非常谦虚和认真。七易其稿,于1960年年底剧本定稿,进入排练。
马连良的创造性表演,使演出大获成功。喜形于色的吴晗在报纸上撰文,称自己这个戏剧门外汉终于〃破门而入〃了。只懂演戏、不懂政治的马连良和不懂演戏、却懂政治的吴晗,哪里知道正是这个《海瑞罢官》给自己惹了灭门亡命之祸。
1966年春,毛泽东发动了文化大革命。夏季,红卫兵运动骤然兴起。北京开始〃破四旧〃,抄家,打砸抢。人性本不完美,善与恶的距离,也只隔一步。一个小提琴家曾说:〃每人的心里都有两根琴弦,一根是天使的琴弦,一根是魔鬼的琴弦。〃我想,毛泽东在其发动的运动里,无不是用巨手拨动着魔鬼琴弦,使平素隐藏着的残忍本能,在至高权威的怂恿下得以释放。况且群体性行为,又总是能将它发挥得淋漓尽致。应该说,从拆城墙到破四旧,我们这个政权一直把彻底摧毁一个破败的文明,当作最明确的任务,并由无意识的群体来完成。难怪有个西方人讲:〃创造和领导着文明的,历来就是少数知识贵族而不是群体。群体只有强大的破坏力。〃⑾
啼鴂声干,天地无春。马连良的家被红卫兵洗劫一空,他多年收藏的古董、字画、以及所有的摆设、玩意儿都砸碎在地。刹那之间,以传统文化材料构筑的、既过于精神性也过于物质性的安乐世界,灰飞烟灭,不复存在。当管辖该地段的派出所王所长闻讯赶到马家的时候,只见大门敞开,一拨一拨的红卫兵都赶来抄东西。整座四合院面目全非,地上全是残物碎片,唯独不见了人。所长急了,东找西寻。终于,从他家厕所里找到了人。马连良瘫坐于地,面灰如土,穿的白衬衫全被撕破,脸上、身上都是伤。想到昔日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