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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风,留下了千古绝唱-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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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灵的剧痛。演这个戏,虽说是四大头牌马(连良)、谭(富英),裘(盛戎)、张(君秋)同台演出。但,马连良扮演的大智大勇的程婴,是戏胆。
  1959年的夏秋,《赵氏孤儿》在北京中山公园音乐堂首演。我们一家人都去了。

  老程婴提笔泪难忍,
  千头万绪涌在心。
  十五年冤屈俱受尽,
  佯装笑脸对奸臣。
  晋国中上下人谈论,
  知道我老程婴〃贪图富贵与赏金,卖友求荣,害死孤儿,是一个不义之人〃。
  谁知我献出了亲儿性命,亲儿性命,
  我的儿呀!
  抚养着赵家后代根。。。。。。

  这是马连良扮演的程婴在绘制〃雪冤图〃时的一段咏叹。他边画边唱,老泪纵横。其唱腔一改过去华丽圆润,尽显苍茫气韵。舞台上的垂暮老人,外表平静,却心如江涛。台下的父亲又何尝不是心如江涛,而外表平静呢!通过熟悉的唱腔和反复的歌咏,能表达出那么多的人间情谊和亘古长存的感喟,父亲对戏曲艺人的表演技艺,佩服得五体投地。《赵氏孤儿》后来到香港演出,亦大获成功。有人认为它可与莎士比亚的悲剧相媲美。香港电影界还主动提出愿意与内地合作,将该剧拍成彩色戏曲电影艺术片。当剧团正在长春电影制片厂准备投入拍摄的时候,文化部接到时任中共中央宣传部文艺处副处长江青的谈话。她反对把《赵氏孤儿》拍成电影。理由是:〃《赵氏孤儿》是一部以复仇为主题的戏。但是,抚的是何人之孤?报的是何人之仇?〃⑼文化部官员看了毛夫人的这段话,连忙歇手叫停。
  国庆十周年庆典活动刚过,剧团便下放到北京电子管厂劳动。马连良的劳动表现还算好,每天准时到厂。当谭富英被选为全市文教群英会代表的时候,他的情绪也无波动,并说:〃从新旧社会对比看,艺人的社会地位是大大提高了。几次大的运动对我教育很大,代表选不选我没关系。选上谁都是我们的光荣!我没选上,想必是我有缺点,不够条件。我决不泄气,过年争取当英雄。我已递了入党申请书。我有缺点,政治差,让党十年、八年不批准我,我也不灰心。〃其实这段话里,已透露出马连良因求政治上进而不得的一腔无奈。梅兰芳、马连良、谭富英、张君秋、裘盛戎虽逾中年,但在台上却仍是花裹朝露,清丽绝尘。他们是角儿,是大角!更是戏班的台柱,京剧之栋梁。但是自1949年以后,中国戏曲的舞台建制从角儿制变为导演制以后,极端强调的是整体性艺术。官方也一直灌输〃职务(角色)无大小,仅仅是革命分工不同〃的观点。尽管如此,可你一旦进了剧场,仍然会发现:戏曲的光采,还是落在角儿的身上。角儿倒了,再好的班底也撑不住。
  到了六十年代初——在梅兰芳、程砚秋已逝,尚小云、荀慧生已老的情况下,一个彻底改造传统戏曲角儿制的议题,终于摆上了桌面。首当其冲的是梅剧团。1960年梅兰芳剧团〃国营〃不久,便把中国京剧院三团的人员补充进来,演出阵容有了很大的充实。原梅剧团的人都认为〃这是体现党对梅派的重视〃。但到了舞台上,才发现梅剧团的人和补充进来的人终归是两套人马,谁的心情都不够舒畅,还多了一个流派之间的合作关系问题。加上,那时的梅氏子女不常演戏,梅剧团的旗子,靠着不是梅派的演员挑着。于是,有人说:〃这是月盛斋的牌子卖凉货。〃对于程派剧团,其作法是把程派弟子赵荣琛留下,并由上级做主把李元春兄妹私人办的北京青年京剧团改为国营。在剧团方针上制定了〃文武并举、李赵并重〃的原则,但这个方针却无法解决他们的舞台合作问题。程派演员认为既是程派剧团,就该以程派剧目为主,甚至对不叫程派剧团都有意见。而李氏兄妹则认为自己的武戏得不到发展,要求离去。结果是全台演员都卖了气力,观众并不买账,一个好儿也落不下。至于荀慧生剧团,由于荀先生年岁已老,再演花旦,形象不怎么好看。为培养自己的女儿,他提出改制。经批准上级同意把荀剧团改为集体所有制。可是所有制的变更却不能解决〃荀派与非荀派〃的流派矛盾。尚小云在1959年便去了西安,所以尚剧团是名存实亡。
  1963年的夏季,北京市文化部门领导开会对这四个剧团现状作了研究。他们一致认为梅、尚、程、荀四个京剧团的问题,是〃在政治上使我们很被动,业务上不能做到继承发展,经济上又亏损。既不能体现党的文艺方针,也失去了工作的意义。局面不能再维持了,一定要采取有效措施,进行彻底整顿。〃中央文化部也认为对梅、尚、程、荀进行整顿的问题,是〃无论如何不能再拖。再拖下去更会脱离群众,政治影响更坏〃。到了秋季,以人员安排为内容的整顿,基本完成。荀慧生安排到北京市戏曲研究所任所长。符合退休规定的人,退休。流派名演员与合作多年的老艺人,一部分调到北京市戏曲研究所(如姚玉芙、王少亭、郎富润等),一部分安排到北京市戏曲学校从事教学(如刘连荣、叶盛章等)。一般的演职人员有的调到本市其他表演艺术单位。业务发展条件不大的,经动员转业到其他单位工作。算来,一共有七种安排办法来处理这些艺术人才。原属四个剧团的不动产,如中和排练场、吉祥剧场、中山公园音乐堂、圆恩寺影剧院,或做新单位的宿舍、或划归北京市属、或由新剧团使用。原属四个剧团的全部物资器材,清点造册,上缴,封存。这些东西将根据新剧团需要或其他艺术表演团体的需要,调拨使用。而这个新剧团,就是准备筹建的北京市京剧二团。
  再来说说尚小云。也就在这年,已调至西安的尚小云却在9月返回了北京。赴京前,他分别向陕西省委宣传部、组织部、统战部、省政协和省文化局的领导辞行。领导表示希望他在国庆观礼、电影(即尚小云电影艺术片)扫尾等工作完毕后回陕,商量成立京剧院的事。他的回京举动,引起北京和西安两方面的紧张。北京方面者怕他回北京,西安方面怕他不回西安,双方都派人做了跟踪调查。不久,一份关于尚小云先生来京前后情况的汇报送到了文化领导机关。那上面反映了以下两点情况:一、西安方面是希望尚小云在北京下榻民族饭店,住宿费由西安方面承担,但尚小云明确表示来京后,要住在自己的家。尚家化了很大的劳动力把家内家外打扫得干干净净,还都安装了电灯。二、尚先生来京搬运的家具很多,包括他的戏箱、沙发、地毯、甚至他夫妇在西安的床铺也运到北京。汇报里还特别写明〃当初,他去西安时把戏箱油漆得和陕西省戏曲学校的戏箱一样颜色,而这次的戏箱颜色,油得和尚剧团的一样。〃很明显,尚小云是想借机重返北京。北京是什么?在别人眼里,北京是首都。但在尚小云心里,北京就是家。他回北京,就是回家。结果是令人意外的——尚小云非但没有回家,在10月底反而正式办理了调干手续,连户口都迁到了西安。这与他1959年去陕西时,北京市领导确定的〃一半北京一半西安〃做法相比,真是〃退到了墙根儿〃,一点回旋余地也没有了。谁让自己现在是国家干部呢?那种自由职业者浪迹天涯、随心所欲的日子都成了记忆,也只剩下了记忆。〃文革〃中,尚小云在西安挨了斗,抄了家。更是一心想回北京,却已是有家归不得。这时,幸亏有个吴素秋——这个昔日在尚剧团挑梁唱戏的女演员,二话不说,自掏腰包把尚小云夫妇接回北京、接到自己的家里吃住。艺人久历世故,或多或少带着一点虚骄与势利,但他们又都能于衣食劳碌之中,存留一份真情。
  大概是1962年的夏季,李万春带着内蒙古京剧团进京汇报演出。父母从报上得知了这个消息,便叫我去登门拜望。父亲叮嘱:〃你替我们送去问候。不要久坐。也可能人家会很冷淡地对你,懂吗?毕竟你的爸爸(19)57年对不起人家。〃
  出乎意外!李万春夫妇极其热情地接待了我。沏茶续水,忙个不停。他把儿子李小春也叫了出来。李万春对儿子说:〃你今儿晚上,不是演《闹天宫》吗?赶紧去拿点票来,请章小姐赏光。〃李小春立即从口袋里拿出了两张戏票。没等我伸手,李万春便接了过去,看了一眼,说:〃楼下五排,挺好的票,您可一定去呀,看完了,给我们小春提提(意见)。〃
  我笑了,也很不好意思。说:〃您弄错了,往后是请小春给我讲戏。〃
  一说开了,话就长了。我问李砚秀(李万春夫人)在内蒙的生活怎么样,是否习惯。
  李砚秀手指着摞着的几个大皮箱,长叹一口气。说:〃咱们中国人就是这样,甭管穷和富,祖宗三代的东西都得留着。你瞧,这些箱子里面没一样值钱的,可走哪儿,你也都得带着。累死了。咱们什么时候也像西方人那样生活就好了。〃
  我问:〃西方人是哪样生活呀?〃
  李砚秀说:〃夫妻分手,各提一个皮箱就走。〃
  我大笑,觉得她是个能干聪明人。我俩聊得很久。后来,她还找出几本旧像册给我看。在她找的时候,我有空隙来打量李万春的临时住所。有两样东西,显得很特别。一是冰箱,那时的冰箱是稀罕之物。二是许多空酒瓶,多半是白兰地酒瓶。遂问李砚秀。
  她说:〃鸣举(李万春的字),几乎是一天一瓶酒。最喜欢的喝法是白兰地加冰块。〃
  我非常吃惊于他的洋派生活方式。又问:〃李先生是不是在反右以后才这样的呢?〃
  李万春立即插话:〃我才不管什么左呀,右呀。我这辈子就是一唱戏,二喝酒;唱好戏,喝好酒。〃
  这个人生目标是很低的,但这样的低,又有几人可以做到?
  告辞的时候,一家人把我送到大门口。李万春握着我的手说:〃回去给令尊大人问好,给令堂大人问好,再替我问候黄(琪翔)副主席和李(伯球)主任!〃
  这四个人是什么人?这是中国农工民主党中央级的四大右派,被统战部圈定为农工党的〃章黄李(李)反党集团〃。我想,李万春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右派帽子与发配内蒙,皆源于此。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猛地伏在李万春的肩上抽泣。天地间,最薄的是心,最厚的也是心。
  李万春被我的举止,搞得不知所措。李砚秀一旁劝慰道:〃别难过,戏班的人都是萍水相逢,讲的就是互不嫌弃。〃
  〃互不嫌弃〃这四个字,我记了一辈子。谁能做到互不嫌弃呢?恰恰不是你的骨肉、至亲或最爱,而是那些萍水相逢的人。当晚我在前门外的庆乐剧场,看了李小春的《闹天宫》。剧场简陋,天气闷热,看得我大汗淋漓。李万春的这个儿子英俊又出息,观众为他而来,为他喝彩。我一向不去后台看热闹或凑热闹。但《闹天宫》演完,我对身边的男同学说:〃李小春太漂亮了!我得到后台看一眼。你陪我去吧。〃
  男同学说:〃我要不陪呢?〃
  〃那我就自己去。〃说罢,就转了身。
  见到李小春,我吓一大跳:他坐在一张板凳上,耷拉脑袋,脸色惨白。全身如水洗,从头发尖到脚后跟寸寸湿透。他只朝我点点头,连招呼的气力也没了。。。。。。从这一刻起,我知道了什么叫血汗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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