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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活下去[梁凤仪]-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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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元轻轻拥抱了伍玉荷一下,道:“放心,我会回来的。你好好地照顾两个孩子,我和你那两个孩子。”
人小到大,贝元答应过伍玉荷的话,都必定实现。
只有这一次例外。
贝元在东北工作五年之后,传到小榄的消息是:贝元因肝癌逝世。
丧父那一年,贝清已经成年了。
贝清跟彩如坐在鱼塘边,贝清问彩如:“大连是个怎样的地方?”“听说是很美丽的一个地方,有天连水、水连天的大海。”
“我从来没有见过海洋,海洋怕要比这个鱼塘大千百万倍。不知我爹在大连是不是能天天都看到海。在海滨看日出,一定是很好的景致。”
“他不可能有如此的闲情。”
彩如这么一说,贝清就沉默了。
“清,对不起,我不是有意令你难堪。
“我想念我爹。”
“我知道。”
“我应该想办法去大连一趟,最低限度在他去世之前应该去一趟,可是我没有。”
“人人都总是不能如愿,你何必自责。”
“彩如,生活真困难,吃不饱,穿不暖,都不要紧,只要自己亲爱的人别离开自己就好。”贝清说。
“我娘不也如此。我爹比你爹更早去世。”
“彩如,”贝清忽然回转头来,望着彩如说:“你会不会离开我?”
彩如摇头,非常坚定地摇头,道:“不会。”
“你怎么知道不会?”
“我说不会就不会。事在人为,我对自己有信心,对生命有信心,即使在今天。”
“彩如,你真好。”
“你知道,我娘跟你爹也是从小到大的朋友。我听我娘说,你爹和我爹都曾经说过一句话,叫她毕生受用。”
“那是什么?”
“好日子必定在后头。”
“嗯,这就是希望。”
“不,这是信仰。希望还是会渺茫的,信仰则是肯定的、必然的。”
这句话没有错,只是在好日子还在后头之际,眼前的困苦就非挺起胸膛勇敢地熬过去不可。
国家在五十年代末期开始面临一个巨大的危机。
缺粮饥馑开始蔓延各省各县,广东毕竟比较富庶,情况还算好一点。
伍玉荷守着两老两少,无论如何是相当吃力的。
戴祥顺夫妇本来就已在闹老年人的各种衰老病,戴妻的眼睛犯白内障已非常严重,视力已经减到最弱,只能模糊地看到一些影像。
这当然为伍玉荷加添了很多麻烦和辛苦,可是,她半句怨言也没有。
每当她对翁姑尽孝时,心上就感到格外的安慰,因为那是对修棋恩情的最具体报答。
伍玉荷记得当年她嫁进戴家去,受了翁姑的无理责备而感到难堪时,丈夫戴修棋曾握着她双手,放到他胸腔前,很虔诚地默祷说:“总有一天,爹和娘会知道我并没有娶错了这个儿媳妇。”
伍玉荷当时心里就许了愿,希望上天能赐给她一个机会,让丈夫的这句话得到证明。
终于这个机会来临了。
伍玉荷领到了配给的米粮时,必定先让翁姑吃饱了,轮到自己。
有时彩如看在眼内,心生难过,就会发起脾气来,对母亲说:“娘,你得顾念自己,你看你身上的三两肉也快没有了,这怎么成?毕竟爷爷和奶奶是老年人,他俩不劳动,少吃点不相干,你还得干活呀。”
伍玉荷一听,就慌张地探头出去,看两位老人家是不就在厨房外头坐着,把彩如的话听进耳去。
“你别这样子乱说话,声音提得老高的。”
“怕什么,爷爷的耳朵根本听不见。”
“不许你说这话,说这话,怎么对得起你爹?记不记从前小时候,你爹是怎么个疼爱你,晚晚给你讲故事,教念唐诗,为的是什么呢?就是要你明白道理,百行以孝先,难为你脸不红耳不赤的,倒来给我说那番话呢。”
彩如嗔道:“娘,你怪人须有理。我是看不得你这样捱饥抵饿才急躁,这不是孝顺是什么?”
“彩如,你爷爷和奶奶年纪大了,说得不好听,就让他们在世的日子多一点安乐,少一点忧虑,这是我们的分内事。我们还年轻,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娘!”彩如拥抱着她的母亲:“你孝顺爷爷奶奶,我孝顺你,再下来,我将来的孩子孝顺我,就是这样子一代传一代,你说好不好?”
“好,好,这样才好。”
伍玉荷母女拥抱着,就为了浓郁的亲情,她们才更有力量克服生活上的困难,勇敢地活下去。
当晚,戴祥顺跟他的老妻坐在屋前的两张破烂的竹椅子上,似有很严重的事要商量。
戴祥顺吁一口气,道:“老婆子,我有一个故事要讲给你听。可是,你能听到我说话吗?要不要我讲得慢一点,声线提高一点?”
“老头子呀,别忘了聋的是你,不是我,我只不过是看不到东西罢了,耳朵可灵得很,谁在屋子哪一个角落里说话,我会不听得一清二楚?”
“对,对。你的耳朵还灵敏,我差点忘了。”
“你要说什么故事就说吧,可不要提高声浪,让屋里人听到了不方便。”
“是,是。”戴祥顺一叠连声地应着,才缓缓地继续说话:“老婆子,我讲的是日本人的故事,你知道吗?日本有个地方的村落,流行一种习俗:年纪老迈的人活到七十岁,就得到山上去。”
“到山上去干什么?
“到山上去远离亲属,自生自灭。因为村庄穷,口粮不足,人活到七十岁,也就很足够了,不死的话,也得自己寻生活,不可再牵累后代。听说,七十岁的老人都由儿子背着上山去,孝顺的儿子总舍不得放下老爹,管自下山回家。那些没孝心的,被怕死的老人家纠缠着,为求脱身,会狠狠地踩他老爹或者老娘一脚,掉头便走。”
“真是的。我认为呀,对孝顺的儿媳,不妨成全他们;对那些不孝的人,哪怕是牵累他至死,也叫活该。如果是对待我们的修球,我可缠他一生一世,不放过他,让他没有好日子过就是。”
“你说什么,老婆子,我听不清楚。”
戴祥顺的妻附在她丈夫的耳边,再说:“我没说什么,你把故事说完吧,我在听着。”
于是戴祥顺夫妇一个说一个听,聊至半夜,然后戴祥顺缓缓地站起来,搀扶着他的老妻,说:“你的眼睛不好,走路小心一点。”
“怕什么呢,不是晚上了吗?天都黑了,看得见与看不见也都一样,你扶着我,慢慢一步步地走就好。”
他们二人,互相搀扶着走进黯黑的长巷之中。
翌晨,伍玉荷差不多是吓疯了,满屋都找不着她的家翁家姑,连左邻右里都寻遍了,就是找不着。
“两个老人能到哪儿去了?”伍玉荷急得哭了出来。
彩如和贝清面面相觑,也不知如何安慰伍玉荷。
“你俩别干站在这儿了,快快给我到处找找看,他们会有什么去处?”
根本是无亲无故,能到哪儿去了。
寻了整日整夜,都杳无音讯。
伍玉荷的忧虑几乎叫她整个人都崩溃下来过了三天,到底有消息了。
在村镇近郊的一条小河下游,发现了躺在河中的乱石堆上的戴祥顺夫妇,尸首已经微微发胀发臭了。
伍玉荷哭得死去活来,抱住了翁姑的尸体就是不肯放,口中嚷道:“你叫我往后怎么向修棋交代?为什么不让我有个侍奉你们到底的机会?”
彩如把母亲抱到怀里去,说:“娘,你镇静点,听我说。”
伍玉荷只管哭,只管摇头。
“娘,想想看,没有人可以逼着爷爷和奶奶走出屋外,到河边去。从我们家到河边有好一段路,他们在任何一分钟要回头都可以,只是他们不愿意这样做。”
“为什么?”伍玉荷哭着:“为什么不好好地活下去?”
彩如说:“他们觉得自己活够了,不要再成为负累,他们只希望我们会好好地活下去,所以才会走。”
伍玉荷凝视着女儿,脑子里一片空白,想不出任何回答彩如的话来。
“娘,不要哭,不要辜负爷爷和奶奶,我们活下去,且要活得更好。”
伍玉荷紧紧地抱着彩如,但觉心已碎成一片片,再凑不全了。
为了能活下去,盼望明天,究竟还要熬多少的生离死别,要经历几许的心灵创伤,要克服无穷无尽地涌现眼前的悲痛难堪,直至真的无能为力的一天,是这样吗?
伍玉荷在翁姑去世之后的一段日子内,心情最是难过,她没有想过自己对他们的感情会如此深刻。每当伍玉荷捧着那只青蓝色的饭碗,吃着一口一口白饭时,就想到翁姑对她的爱护与怜惜有多深,甚至舍弃了自己的生命,就是为了要让她好好地活下去。
“娘,那你就别辜负他们了。”彩如说。
就为了女儿给她说的这句话,伍玉荷才昂起头,不让眼泪滴在白米饭之上,好好地把一顿饭吃掉了。
有一夜,贝清趁彩如还未睡,就跟她说:“彩如,我想到一件事情,打算跟你商量。”
“你说呀。”
彩如抬头望着贝清,他可又没有把话说下去,脸上生了个怯怯的表情。
“你怎么啦,有话只管说嘛。”
“彩如,我想我们这就结婚好了。”
彩如听了,要静默好一阵子,才能把那句话消化掉,知道其中的意义。
要一个少女转变她的身分,是既惊惧且欣喜的一件事。
其实彩如潜意识里也有过这种想法,但一旦由贝清提出来,把一个梦想拖到现实来,她不觉有点愕然。
贝清看彩如没有回应,有一点点慌了手脚,道:“我这样提议,是有我的想法和意思的。”
“什么想法?什么意思?”
彩如看到贝清那急躁的模样,就有种逗着他玩的冲动。
从小,贝清一急起来,就是现今那个傻兮兮的模样,既可怜又可爱。
贝清期期艾艾,又似理直气壮地说:“我看自从戴爷爷和戴奶奶过世后,你娘的笑容少多了,家里若有一桩半桩喜事,说不定就能让她精神起来,而且……”
“而且什么?”
“结了婚,再下来有我们的孩子,你娘当了奶奶,自然就会得高兴过来了。”
当伍玉荷听到贝清这个建议时,果然不自觉地高兴起来,点头赞成,说:“或许彩如的爷爷和奶奶担心的就是这个后果,家里多添一个小娃仔,真是够吃力的,否则,我早就想到你们该成家立室。”
那年头,娶亲生子也不尽是喜庆事,真要计算清楚,婚结了,孩子生下来后,能不能把他抚养得起。
每个人每日分配到的六两米粮,只不过是饿不死的一份支持,要饱肚根本是天方夜谭。
彩如在婚前,就曾很理智地跟贝清商量,说:“清,我想过了,婚是可以结的,只是孩子还是慢一步要。”
“彩如,为什么呢?”
“生儿易,养儿难。我们真没有这番资格。”
“彩如,我可以不吃,让给你们母子俩。”
“且别说这种傻话,谁都要活下去等待美好的明天,留得青山在是最要紧的一件事。难道你不吃饱肚子,就能活得成了?还有娘,真怕她也来给我省下吃的这一套,孝顺不成反害了她,我就是活着也没多大意思了。”
“那你认为我们该怎么样?”
“节制一点,别这么早有孩子就好。”
结果呢,是节制不来。
深情地爱恋着的小夫妻,又是血气方刚的少男少女,灵欲合一的欢愉,几乎是生活上最大的享受和快慰。
这是可以理解的。故而婚后不久,彩如就怀孕了。
对此,彩如竟有点不辨悲喜。
她的情绪一直起伏不定,不能维持一切正常的反应。
连贝清都稍稍吃惊,不知所措。
他惟一想到的办法,就是让彩如争取营养,认为只要她养分充足,人就自然会精神轻松畅快起来。
于是贝清瞒着彩如,或者把自己分得的米粮加在妻子的饭碗之内,或者拿一半米粮去多换一些瓜菜油类,让彩如能增加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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