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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到最残酷的恐惧的折磨,于连的眼泪搅得她心乱如麻。甚至到了再没有什么好拒绝于连的时候,她也怀着真实的愤怒心情把他推得远远的,接着呢,又投入了他的怀抱。她这样做并没有什么明显的意图。她相信自己已被罚入地狱,毫无赦免的希望,她不断地给于连最狂热的抚爱,企图以此逃避地狱的幻影。”(《红与黑》83页,上海译文出版社1990年)
这样的“偷情”描写比之我们作家笔底的就有了极大的开阔度和纵深度,内中关注的重心落实在男女主人公做事时的心态变化上;这样的变化又受制于不同的人物性格——于连这个底层小人物想拥有一位贵夫人的爱就特别需要胆子,不过任何偷情人的胆子都是不小的,于连和旁人不同就在于他的幼稚与野心。他缺乏经验,不是情场老手,固而他的表现是可笑的;野心又给了他另一方面的力量,让他极力去征服那位高贵的夫人,同时,也因了这点野心,他做事情的时候才不能全身心地投入进去,理智与激情在躯体内彼此较量了起来,他所得到的幸福由是而大打折扣。
德·雷纳尔夫人的本性也挺单纯,不懂世故,她不知不觉就被引入于连有步骤、有计划的圈套中,就是在无法摆脱的紧要关头,她对他也不是憎恨的,而是彻底地付予和给出,只把自己一个人罚下地狱。这样的爱才是纯洁的,也是全部的、简单的、完美的。
于连和侯爵之女玛蒂尔德小姐之间的“偷情”则另当别论。
玛蒂尔德处处刁难于连,既将他勾引,又大肆侮辱——她需要一个光芒万丈的爱情和情人,她需要身边的人都向她臣服,贡献殷勤。于连洞穿了她的心理后,仍然立下一个降服她的计划:当她骄傲时,他故意疏远她、打击她;当她引诱他时,他故意避开她,让她感到他在爱着旁人,吃一吃醋。
可是算计再狠也有所不周,当他发现不能再耽搁时,就不得不豁出去了——深夜一点,他把梯子架在她的窗下,爬了进去。玛蒂尔德为之振奋,感觉新鲜刺激,这种事又发生在她情感最无设防的时候,她缴械了:“她在他面前责备自己,她向他揭露自己。‘惩罚我那可怕的骄傲吧,’她对他说,同时把他搂得那么紧,几乎要把他闷死了,‘你是我的主人,我是你的奴隶,我应该跪下来,请求你原谅我曾经打算反抗。’她离开他的怀抱,扑倒在他的脚边。”
但是到了白天,玛蒂尔德的理智压过了澎湃的情欲,她冷静安详了,能够认真考虑了。
“她最后断定他即使不是一个十分平凡的人,至少也不是什么出类拔萃的人,配不上她敢于为他干出的所有那些不可思议的疯狂事。总之,她不再想到爱情。这一天她已经对爱情感到厌倦。”(同上,342—345页)这样,就有了于连下一轮的勾引规划。
在这里同样是偷情,作家却把错综复杂的情欲与心理纠葛写得错落有致,而且既有前后不同人物之间的对照,又不失其统一,共同托起了于连这类底层奋争者不屈不挠的生命形象——苦于没有平等竞争的机会,他们不得不做出一些苟且之事,实在出于无奈或迫不得已。
而作为上层闺秀代表的玛蒂尔德,她事事注重实际,有着顽固不化的虚荣心,他们的爱情永远那样虚妄,他们所爱的归根结底仅只是他们自身——他们爱了爱本身,因而,他们并没有为他人付出和给予,只想着得到,只想着拥有,只有着过剩的欲望,最缺的却是基于相互理解、敬重之上的真情。对于这种人,刻意要得到她的于连除了精心计划以外,能有什么办法呢?
除了这些不同以外,无论中外,“偷情”都有一些共同的特点,这就是男女双方住在同一个地方,能够十分便利地见面交流;都需要一定的障碍物,障碍物也都是二人世界以外的,但又不是能够轻易摆脱的,克服它需要信心、智慧,也需要胆略和周旋到底的决心,脸皮嫩薄的人只能半途而废。
偷情小说中,把情欲发生过程写得最入微、最妥贴,并且激荡着光焰与美感的可能要算《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了。
它这样写:“他已露了他身体的前部,而当他凑上时,她觉得他赤身的肉。有一时,他在她身中不动,坚硬而微颤。到了他在无可如何之发作中开始振动时,她的身中发觉一种异味的快感在摇摇曳曳地波动。摇摇曳曳的,如鸿毛一般温柔,像温柔的火焰腾跃、翻播,时而射出明焰、美妙,美妙溶化了她全已溶化的内部。像钟的摇播浮动,愈增洪亮。她躺着,不觉她最后发出细小的浪声……她的子宫的全部温润开放,像潮水中的海葵,温柔地祈求着他再进来,为她完结。她热烈地保住它,而它不全部脱出,而她觉得他的细蕊在她身中活动起来,而神异的节奏在神异的波浪中浮动充溢她的体内,起伏膨胀直到充满她缠绵的感觉,然而开始那不可形容的动作,其实不是真正的动作,只是一种感觉的清澈无底的漩涡,旋转直下,深入她一切的肉质及感觉,直到她变成一团旋不断的热情,而她躺着发出不觉的呜咽不明的呼声……”(《查泰莱夫人的情人》,译林出版社1993年英文版《Lady
Chatterley' s Lover》。此处采用林语堂之译文)
这是一次为劳伦斯所期待的两个健康肉体之间发生的性爱——完满的性爱、全身全心投入的性爱、相互尊重理解善意回应的性爱,其内部不像于连们那样存在着其他的成分和杂质。
能写出这种文字的作者理应非同凡响,对于他的思想,我们不应放弃去见识一番。
劳伦斯很像一位中国的智慧老人,对万物抱着相对论主张,认为一切处于“关系”之中,他们各个感应,彼此影响。不同的是,他认为自由的个体只应该服从自己的内心;当一个人做着他喜爱做的事情的时候,他并非是自由人,一旦他能够做自己愿意做的事,他就不挑剔了,人只有做自我心灵深处想做的事时他才是自由人。而心灵深处想做的事靠“血液”(不靠智慧)去认知。血液的认知方式则是直觉与本能,它先于知识而产生,与血液相悖的知识都是有毒的。从亚当、夏娃“堕落”之事上我们可以看出他的所言不虚。
起先,亚当对夏娃如同一头野兽对他的伴侣,靠血液的感知认识她;吃了苹果以后,亚当对于亚娃,从行为上说他做的与此前没有两样,不同的是他们有了“想法”,开始注意自己的所作所为了。他们要“了解”——这就是罪恶的开端。所以,罪恶的不是这一行为,而是对行为的了解。吃禁果前,他们的脑海中是混沌的,对自身的行为视而不见,亦不能见;获得智慧后,他们能够观看自己了,随即感到不舒服,他们说:“这行为就是罪恶,咱们把它藏起来吧。”
看来,在对这件事的认识上,我们的罪恶来自人的自窥与自我意识。意识和血液分离后,人的头脑开始仇恨这血液的力量,仇恨全然黑暗的性高潮了。这样,文明人的身上都存在灵与肉、血液和精神的二元对立,大脑为血液感到“羞耻”,血液为前者所减少或毁灭,本该蓬松的土质就变得坚硬了,吸不到空气;现代机械、电子又进一步地把我们兜根拔起,使人与人隔离、疏远,我们就成了无根枯萎状,让坚硬的“土地”受着饥渴的折磨。
其实我们是有根的,它就根植于我们肉感的、本能的和直觉的肉体中,感觉和情绪的生命来源于肉体的生命,我们只有回护它,才可以得救。这就是纠正我们的“意识”,把屁股与脸同样当成神圣,知道肚脐以下之所以肮脏了,是由于它们被人的头脑弄脏的,是头脑肮脏的联想弄脏的,现在需要洗一洗,回到原先该放的地方。
相信这不是在危言耸听,因为没有发达的肉感,其他感觉机能就将随之衰败,即使情感也无例外,更谈不上它再去上升到高级别的层次了—假如真是这样,取代它的就只能是赝品和矫情。而真情实感丧失后,基于其上的信仰、正义、爱、希望、欢乐等东西自然同样没有了立身之地,于是虚伪与夸张就成为我们时代的流行病。
能够培植肉感生命的就是它内部的情欲,在劳伦斯那里情欲单单指的是“性”。所以,归根结底通过性,我们就能通往世界——只有性才不会将我们从本来一体化的世界里分开。性是巨大的黏合剂,伴随它巨大而缓慢的震颤,心的能热会使融合在一起的人们感到幸福。
他说,性与美如同火与焰,是同一件事。进而人的情欲能力又和文字、艺术联系起来,文艺培养了我们的美感,也就培养了我们性的官能,培养了我们肉体的官能,从而增强了我们感觉和情绪的生命力。
性之成为美,则在于它总是流动着一种暖意,一种闪烁,而当闪烁变成真纯光彩的时候,我们就达到了“美”。
性就是火,它一直在我们的躯体内燃烧或酣睡,一旦它枯竭,我们就会变成恐怖的尸体。年轻时,这股火闪烁迸射,老年时,它较为沉静与轻柔地散发。可是像真火似的,一直以来人们却怕了它,憎恨着它。
故此,文明应当彻底改过,应当教我们如何让性吸引力适当而微妙地流露出来,如何让性之火在其热力与传导的各个层次永远保持洁净、发光、闪烁或灿烂夺目。这样的文明才会让我们一辈子活在爱情中;而这也就表示我们应该点燃性之火,在人生的路上充满热诚,为一切事物而活。
这就是为什么劳伦斯要把性提到如此高度的根本原因。
其实情欲中不仅有性和美,在这儿他忽视了性和美之间的中介,因为性是火,美是焰,那么供它们燃烧、发光的东西又是什么呢?凭此它怎么会烧得了呢?和谁烧难道一样吗?有高下分别吗?劳伦斯没有虑及这些问题,可能他以为这是不言自明的,事实不然。
我以为供火吐焰的原料是“情”。作为男性,劳伦斯不太可能意识到这一点,因为在两性关系中,男性首先受性的吸引,在性感的引诱、召唤声中产生爱慕之情,在各种交往相处中,加深这份感情。所以男性的欲之所求、情之所钟、美之所在不可分割,性欲是基础、前提、原因,从性之美可以通向情感美。女性与此不同,在她们那里,情感美的实际感受,比性之美的感受重要而直接,只有在情感美的心理感受中,性之美才能得到真正的满足,其心理快感重要于生理快感。即就是说女性首先追求情感的满足,性之美是它的结果,女性由情感美通向性之美。
因此,平衡灵与肉,联结性与美的是“情”——世上无情空大地,人间少爱景何穷。
或许西方人仍然脱不出“理性”思维的束缚吧,否则劳伦斯不会轻忽“情”这一中介环节对于我们的意义。
中国经典的文艺家恰恰只重视“情”,而把“性”有意无意地遮蔽了。在中国人这里,情的价值正如冯梦龙在《情史》中说的——情可能治国理民,情可以改变薄俗浇风,情堪奉为宗教,其功用胜过一切学说教育。
这样讲同样有点夸张,没有“性”作为基础的“情”,我觉得也是不可思议的。能够纯粹精神恋爱、不涉及肉体的虽千万人难得一见。进而,没有肉身不成其人,所以严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