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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已经正式出版了好几本书了。可是,我羞愧地发现,里面仍有太多幼稚的习作。我 安慰自己说:我最好的东西还没有写出来,在那之前写的当然仍是幼稚的习作啦。接着我听 见自己责备自己:既然这样,我为什么要把这些幼稚的习作变成书呢?听到这个责备,我忽 然理解了并且原谅了自己:原来,我一直不过是在玩着小时候喜欢玩的游戏罢了。
写作是一种习惯。对于养成了这种习惯的人来说,几天不写作就会引起身心失调。在此意义 上,写作也是他们最基本的健身养生之道。
为何写作?为了安于自己的笨拙和孤独。为了有理由整天坐在家里,不必出门。为了吸烟时 有一种合法的感觉。为了可以不遵守任何作息规则同时又生活得有规律。写作是我的吸毒和 慢性自杀,同时又是我的体操和养身之道。
创造的快乐在于创造本身。对于我来说,写出好作品本身就是最大的快乐,至于这作品能否 给我带来好名声或好收益,那只是枝节问题。再高的稿费也是会被消费掉的,可是,好作品 本身是不会被消费掉的,一旦写成,它就永远存在,永远属于我了,成了我的快乐的不竭源 泉。
由于这个原因,我当然就不屑于仅仅为了名声和稿酬写作。我不会为了微小的快乐而舍弃我 的最大的快乐。
我对身后名毫无兴趣,因为我太清楚死后的虚无。我写作,第一是因为写作本身使我愉快, 第二是因为作品发表后读者的共鸣使我愉快。就后者而言,我对身前名是在乎的,不过那应 该是真实的名声,从中我的确能感受到读者对我的喜爱。所以,我从来不像有些人那样请人 写书评,对我的作品的反响完全是自发的。
我写作从来就不是为了影响世界,而只是为了安顿自己——让自己有事情做,活得有意义或 者似乎有意义。
写作的态度
对于一个写作者来说,最大的浪费莫过于为了应付发表的需要而炮制虚假的文字 ,因而不再有暇为真正属于自己的思想和感受锤炼语言的功夫。这就好像一个母亲忙于作为 母亲协会的成员抛头露面,因而不再有暇照料自己的孩子。
法国作家列那尔说:“我把那些还没有以文学为职业的人称作经典作家。”
我对此话的理解是:惟有那些出于自身生命需要而从事写作的人,才能够攀上文学的高峰。 也就是说,不是为了他人,仅仅为了自己,只写自己真正想写并且真正使自己满意的作品, 于是这样的作品也就有可能属于一切人,成为不朽的经典作品。
我相信列那尔的意思并非说,凡业余作者都是经典作家。事实上,多少业余作者都是把文学 当作职业来追求的。前提是巨大的才能,而源自生命需要的创作冲动本身就是天才的征兆。 列那尔的定义实际上是对这样的天才的一个警告:在他们成功之后,一旦他们仅仅出于职业 习惯而写作,他们便不再是经典作家了。
写作是永无止境的试验。一个以写作为生的人不得不度过不断试验的一生。
我很想与出版界断交一段时间,重返孤独和默默无闻,那样也许能写出一些好东西。写作时 悬着一个出版的目标,往往写不好。可是,如果没有外来的催迫,我又不免会偷懒,可能流 失一些好东西。当然,最好的东西永远是由内在的催迫产生的。
有一家出版社筹划了一套“名人日记”丛书,向我约稿,我拒绝了。我对生前出版日记、书 信之类总是感到犹豫,倒不是怕泄露隐私,因为在编辑时是可以把不想公开的内容删去的。 我是怕从此以后,写日记写信时会不由自主地做作,面对的不再是自己和朋友,而是公众。 我想对自己和朋友还是仁慈一点吧,不要把仅剩的一小块私人生活领地也充公了。
我的写作应该同时也就是我的精神生活,两者必须合一,否则其价值就应受到怀疑。
如果我的写作缺乏足够的内在动力,就让我什么也不写,什么也写不出好了。说到底,一种 没有内在动力的写作只不过是一种技艺罢了。我已经发现,人一旦掌握了某种技艺,就很容 易受这种技艺限制和支配,像工匠一样沉湎其中,以为这就是人生意义之所在,甚至以为这 就是整个世界。可是,跳出来看一看,世界大得很,无论在何种技艺中生活一辈子终归都是 可怜复可怜的。最重要的是灵魂的认真和活泼,是内在的精神生活的连贯性,而不是写作。 如果没有这种内在的生活,身体在外部世界里做什么都无所谓,写作、自然探险、社会活动 等等都没有根本的价值。反之,一个人就可以把所有这些活动当做他的精神生活的形式。到 目前为止,我仍相信写作是最适合于我的方式,可是谁知道呢,说不定我的想法会改变,有 一天我会换一种方式生活……
如果我现在死去,我会为我没有写出某些作品而含恨,那是属于我的生命本质的作品,而我 竟未能及时写出。至于我是否写出了那些学术著作,并不会如此牵动我的感情。
我应该着眼于此来安排我的写作的轻重缓急。
我的天性更是诗人而不是学者,这也许是因为我的感受力远胜于记忆力。我可以凭勤奋成为 学问家,但那不会使我愉快。我爱自己的体悟远甚于爱从别人那里得来的知识。
我的追求:表达真正属于我自己的人生体悟。不拘形式,学术研究和人生探索,哲学和文学 ,写作和翻译,皆无不可。在精神生活的深处,并无学科之分。人类和个人均如此。
有时候,天才与普通人的区别仅在于是否养成了严格的工作习惯。
作品的价值
一个作家的存在理由和价值就在于他发现了一个别人尚未发现的新大陆,一个仅 仅属于他的世界,否则无权称为作家。
任何精神创作惟有对人生基本境况作出了新的揭示,才称得上伟大。
一个作家的价值不在作品的数量,而在他所提供的那一点新东西。
一流作家可能写出三流作品,三流作家却不可能写出一流作品。
最好的作品和最劣的作品都缺少读者,最畅销的书总是处在两极之间的东西:较好的,平庸 的,较劣的。
不同的作家有不同的读者群,从读者的层次大致可以推知作者的层次,被爱凑热闹的人群簇 拥着的必是浅薄作家。
几乎每个作家都有喜欢他的读者,区别在于:好作家有好的读者,也有差的读者,而坏作家 只有差的读者。
写自己是无可指摘的。在一定的意义上,每个作家都是在写自己。不过,这个自己有深浅宽 窄之分,写出来的结果也就大不一样。
可以剽窃词句和文章,但无法偷思想。一个思想,如果你不懂,无论你怎样抄袭那些用来表 达它的词句,它仍然不属于你。当然,如果你真正懂,那么它的确也是属于你的,不存在剽 窃的问题。一个人可以模仿苏格拉底的口气说话,却不可能靠模仿成为一个苏格拉底式的思 想家。倘若有一个人,他始终用苏格拉底的方式思考问题,那么,我们理应承认他是一个思 想家,甚至就是苏格拉底,而不仅仅是一个模仿者。
一种人用平淡朴实的口气说出独特的思想,另一种人用热烈夸张的口气说出平庸的思想。
我的目标是写得流畅质朴而且独特,而不是写得艰涩玄妙以造成独特的外观。
有的文字用朴素的形式表达深刻的内容,有的文字用华丽的形式掩盖肤浅的内容。然而,人 们往往把朴素误认作浅显,又把华丽误认作丰富。
我的人格理想:成熟的单纯。我的风格理想:不张扬的激情。
世上根本就没有所谓格言家。格言乃神的语言,偶尔遗落在世间荒僻的小路上,凡人只能侥 幸拾取,岂能刻意为之。
在你的诗里有太多的感情的下脚料。
论创作和欣赏
一个好思想,一个好作品,在成形之前,起初只是一颗种子。这种子来自人类生活的 土地,然后如同柳絮一样在人类精神的天空飘荡。倘若它落到了你的心中,你的心又恰巧是 一片肥土,它就会在你的心中萌芽和生长,最后有希望发育成一棵好的植物。
精神的创造当然是离不开外部的环境的,但更重要的是内部的环境。满天柳絮,阳光明媚, 水分充足,可是倘若你的心是一片瘠土,你的心中仍然不会绿柳成荫。一颗种子只有落在适 宜的土壤上,才能真正作为一颗种子存在。
在某种意义上,精神创造的过程的确是一个自然过程。只要你有适宜的内部环境,又获得了 一颗好种子,那么,不管你的躯体在外部世界上做着什么,哪怕你是在做着奴隶般的沉重劳 动,这颗种子依然会默默地走着大自然指定的路。伟大作品之孕育未必是在书斋里,更多地 是在风尘仆仆的人生旅途上,在身不由己地做着各种琐事的时候,而书斋至多只是它一朝分 娩的产房罢了。
当然,前提是你有一个好的内部环境,一片沃土,一个好子宫。
要创新,不要标新。标新是伪造你所没有的东西,创新则是去发现你已经拥有的东西。每个 人都有太多的东西尚未被自己发现,创新之路无比宽广。
趣味无争论,这无非是说,在不同的趣味之间没有对错之分。但是,在不同的趣味之间肯定 有高低之分。趣味又名鉴赏力,一个人的鉴赏力大致表明了他的精神级别。趣味的形成有种 种因素,包括知识、教养、阅历、思考、体验等等,这一切在趣味中都简化成了一种本能。 在文学和艺术的欣赏中,良好趣味的形成也许是最重要的事情,它使一个人本能地趋向好东 西,唾弃坏东西。对于创作者来说,良好的趣味未必能使他创作出好东西,因为这还需要天 赋和技巧,但能够使他不去制作那些他自己也会厌恶的坏东西。
朋友相聚,欢声笑语,当时觉得趣味无穷。事后追记,为什么就不那么有趣了?肯定是遗忘 了一点什么:情境,心境,气氛……
事过境迁,记录事实是困难的。不存在纯粹的事实。如果不能同时传达出当时的意味,写出 的就不是当时的事实了。
我用语词之锁锁住企图逃逸的感觉,打开锁来,发现感觉已经死去。
文字与眼前的景物、心中的激情有何共同之处呢?所以,写作是一件多么令人绝望的工作。
愈是酣畅的梦,醒后愈是回忆不起来。愈是情景交融的生活,文字愈是不能记叙。
精神仍在蓬勃生长,肉体却已经衰老,这是某一些创造者晚年的悲哀。
一个人的精神财富是以他的心灵为仓库的。不管你曾经有过多么丰富的经历、感受和思想, 如果你的心灵已经枯寂,这一切对于现在的你就不再有意义。哪怕你著作等身,它们也至多 能成为心灵依然活泼着的别人的精神财富,对于你却已是身外之物了。这是另一些创造者晚 年的悲哀。
流行的小散文模式:小故事+小情调+小哲理。给人一点儿廉价的小感动,一点儿模糊的小感 悟。
这种东西是害人的,它们使读者对生活的感觉和理解趋于肤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