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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趣得多。这样做的结果是他们变得越来越贫乏,越来越没有了自己,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 。
独处的确是一个检验,用它可以测出一个人的灵魂的深度,测出一个人对自己的真正感觉, 他是否厌烦自己。对于每一个人来说,不厌烦自己是一个起码要求。一个连自己也不爱的人 ,我敢断定他对于别人也是不会有多少价值的,他不可能有高质量的社会交往。他跑到别人 那里去,对于别人只是一个打扰,一种侵犯。一切交往的质量都取决于交往者本身的质量。 惟有在两个灵魂充实丰富的人之间,才可能有真正动人的爱情和友谊。我敢担保历史上和现 实生活中找不出一个例子,能够驳倒我的这个论断,证明某一个浅薄之辈竟也会有此种美好 的经历。
第一重要的是做人
人活世上,除吃睡之外,不外乎做事情和与人交往,它们构成了生活的主要内容。 做事情,包括为谋生需要而做的,即所谓本职业务,也包括出于兴趣、爱好、志向、野心、 使命感等等而做的,即所谓事业。与人交往,包括同事、邻里、朋友关系以及一般所谓的公 共关系,也包括由性和血缘所联结的爱情、婚姻、家庭等关系。这两者都是人的看得见的行 为,并且都有一个是否成功的问题,而其成功与否也都是看得见的。如果你在这两方面都顺 利,譬如说,一方面事业兴旺,功成名就,另一方面婚姻美满,朋友众多,就可以说你在社 会上是成功的,甚至可以说你的生活是幸福的。在别人眼里,你便是一个令人羡慕的幸运儿 。如果相反,你在自己和别人心目中就都会是一个倒霉蛋。这么说来,做事和交人的成功似 乎应该是衡量生活质量的主要标准了。
然而,在看得见的行为之外,还有一种看不见的东西,依我之见,那是比做事和交人更重要 的,是人生第一重要的东西,这就是做人。当然,实际上做人并不是做事和交人之外的一个 独立的行为,而是蕴涵在两者之中的,是透过做事和交人体现出来的一种总体的生活态度。
就做人与做事的关系来说,做人主要并不表现于做的什么事和做了多少事,例如是做学问还 是做生意,学问或者生意做得多大,而是表现在做事的方式和态度上。一个人无论做学问还 是做生意,无论做得大还是做得小,他做人都可能做得很好,也都可能做得很坏,关键就看 他是怎么做事的。学界有些人很贬薄别人下海经商,而因为自己仍在做学问就摆出一副大义 凛然的气势。其实呢,无论商人还是学者中都有君子,也都有小人,实在不可一概而论。有 些所谓的学者,在学术上没有自己真正的追求和建树,一味赶时髦,抢风头,惟利是图,骨 子里比一般商人更是一个市侩。
从一个人如何与人交往,尤能见出他的做人。这倒不在于人缘好不好,朋友多不多,各种人 际关系是否和睦。人缘好可能是因为性格随和,也可能是因为做人圆滑,本身不能说明问题 。在与人交往上,孔子最强调一个“信”字,我认为是对的。待人是否诚实无欺,最能反映 一个人的人品是否光明磊落。一个人哪怕朋友遍天下,只要他对其中一个朋友有背信弃义的 行径,我们就有充分的理由怀疑他是否真爱朋友,因为一旦他认为必要,他同样会背叛其他 的朋友。“与朋友交而不信”,只能得逞一时之私欲,却是做人的大失败。
做事和交人是否顺利,包括地位、财产、名声方面的遭际,也包括爱情、婚姻、家庭方面的 遭际,往往受制于外在的因素,非自己所能支配,所以不应该成为人生的主要目标。一个人 当然不应该把非自己所能支配的东西当作人生的主要目标。一个人真正能支配的惟有对这一 切外在遭际的态度,简言之,就是如何做人。人生在世最重要的事情不是幸福或不幸,而是 不论幸福还是不幸都保持做人的正直和尊严。我确实认为,做人比事业和爱情都更重要。不 管你在名利场和情场上多么春风得意,如果你做人失败了,你的人生就在总体上失败了。最 重要的不是在世人心目中占据什么位置,和谁一起过日子,而是你自己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 人。
灵魂只能独行
我是与一个集体一起来到这个岛上的。我被编入了这个集体,是这个集体的一员。 在我住在岛上的全部日子里,我都不能脱离这个集体。可是,我知道,我的灵魂不和这个集 体在一起。我还知道,任何一个人的灵魂都不可能和任何一个集体在一起。
灵魂永远只能独行。当一个集体按照一个口令齐步走的时候,灵魂不在场。当若干人朝着一 个具体的目的地结伴而行时,灵魂也不在场。不过,在这些时候,那缺席的灵魂很可能就在 不远的某处,你会在众声喧哗之时突然听见它的清晰的足音。
即使两人相爱,他们的灵魂也无法同行。世间最动人的爱仅是一颗独行的灵魂与另一颗独行 的灵魂之间的最深切的呼唤和应答。
灵魂的行走只有一个目标,就是寻找上帝。灵魂之所以只能独行,是因为每一个人只有自己 寻找,才能找到他的上帝。
内在的眼睛
我相信人不但有外在的眼睛,而且有内在的眼睛。外在的眼睛看见现象,内在的 眼睛看见意义。被外在的眼睛看见的,成为大脑的贮存,被内在的眼睛看见的,成为心灵的 财富。
许多时候,我们的内在眼睛是关闭着的。于是,我们看见利益,却看不见真理,看见万物, 却看不见美,看见世界,却看不见上帝,我们的日子是满的,生命却是空的,头脑是满的, 心却是空的。
外在的眼睛不使用,就会退化,常练习,就能敏锐。内在的眼睛也是如此。对于我来说,写 作便是一种训练内在视力的方法,它促使我经常睁着内在的眼睛,去发现和捕捉生活中那些 显示了意义的场景和瞬间。只要我保持着写作状态,这样的场景和瞬间就会源源不断。相反 ,一旦被日常生活之流裹挟,长久中断了写作,我便会觉得生活成了一堆无意义的碎片。事 实上它的确成了碎片,因为我的内在眼睛是关闭着的,我的灵魂是昏睡着的,而惟有灵魂的 君临才能把一个人的生活形成为整体。所以,我之需要写作,是因为惟有保持着写作状态, 我才真正在生活。
灵魂之杯
灵魂是一只杯子。如果你用它来盛天上的净水,你就是一个圣徒。如果你用它来盛 大地的佳酿,你就是一个诗人。如果你两者都不肯舍弃,一心要用它们在你的杯子里调制出 一种更完美的琼液,你就是一个哲学家。
每个人都拥有自己的灵魂之杯,它的容量很可能是确定的。在不同的人之间,容量会有差异 ,有时差异还非常大。容量极大者必定极为稀少,那便是大圣徒、大诗人、大哲学家,上帝 创造他们仿佛是为了展示灵魂所可能达到的伟大。
不过,我们无须去探究自己的灵魂之杯的容量究竟有多大。在一切情形下,它都不会超载, 因为每个人所分配到的容量恰好是他必须付出毕生努力才能够装满的。事实上,大多数杯子 只装了很少的水或酒,还有许多杯子直到最后仍是空着的。
精神之树的果实
我感到我正在收获我的精神的果实,这使我的内心充满了一种沉静的欢愉。
有人问我:你的所思所获是否南极给你的?
我承认,住在这个孤岛上,远离亲人和日常事务,客观上使我得到了一个独自静思的机会。 可是,这样的机会完全可能从别处得到,我不能说它与南极有必然的联系。至于思考的收获 ,我只能说它们是长在我的完整的精神之树上的果实,我的全部精神历程都给它们提供了养 料。如果我硬把它们说成是在南极结出的珍稀之果,这在读者面前是一种夸大,在我自己眼 里是一种缩小。
假如我孤身一人漂流到了孤岛上,或者去南极中心地带从事真正的探险,也许我会有很不同 的感受。但是,即使在那种情形下,我仍然不会成为一个鲁滨逊或一个阿蒙森。在任何时候 ,我的果实与我的精神之树的关系都远比与环境的关系密切。精神上的顿悟是存在的,不过 ,它的种子必定早已埋在那个产生顿悟的人的灵魂深处。生老病死为人所习见,却只使释迦 牟尼产生了顿悟。康德一辈子没有走出哥尼斯堡这个小城,但偏是他彻底改变了世界哲学的 方向。说到底,是什么树就结出什么果实。南极能够造就伟大的探险家,可是永远造就不了 哲学家,一个哲学家如果他本身不伟大,那么,无论南极还是别的任何地方便都不能使他伟 大。
灵魂的亲缘关系
我偶然地发现了一本泰戈尔的诗集,把它翻开来,一种他乡遇故人的快乐立刻弥漫 在我的心间。泰戈尔曾是我的精神密友之一,我已经很久没有去拜访他了,没想到今天在这 个孤岛的一间小屋里和他不期而遇。
读书的心情是因时因地而异的。有一些书,最适合于在羁旅中、在无所事事中、在远离亲人 的孤寂中翻开。这时候,你会觉得,虽然有形世界的亲人不在你的身旁,但你因此而得以和 无形世界的亲人相逢了。在灵魂与灵魂之间必定也有一种亲缘关系,这种亲缘关系超越于种 族和文化的差异,超越于生死,当你和同类灵魂相遇时,你的精神本能会立刻把它认出。
灵魂只能独行,但不是在一片空无中行进。毋宁说,你仿佛是置身在茂密的森林里,这森林 像原始森林一样没有现成的路,你必须自己寻找和开辟出一条路来。可是,你走着走着,便 会在这里那里发现一个脚印,一块用过的木柴,刻在树上的一个记号。于是你知道了,曾经 有一些相似的灵魂在这森林里行走,你的灵魂的独行并不孤独。
小爱和大爱
住在岛上,最令我思念不已的是远方的妻女。每个周末,我都要借助价格昂贵的 越洋电话与她们通话,只是为了听一听熟悉的声音。新年之夜,在周围的一片热闹中,我的 寂寞的心徒劳地扑腾着欲飞的翅膀。
那么,我是一个恋家的男人了。
我听见一个声音责问我:你的尘躯如此执迷于人世间偶然的暂时的因缘,你的灵魂如何能走 上必然的永恒的真理之路呢?二者必居其一:或者你慧根太浅,本质上是凡俗之人,或者你 迟早要斩断尘缘,皈依纯粹的精神事业。
我知道,无论佛教还是基督教,都把人间亲情视为觉悟的障碍。乔答摩王子弃家出走,隐居 丛林,然后才成佛陀。耶稣当着教众之面,不认前来寻他的母亲和兄弟,只认自己的门徒是 亲人。然而,我对这种绝情之举始终不能赞赏。
诚然,在许多时候,尘躯的小爱会妨碍灵魂的大爱,俗世的拖累会阻挡精神的步伐。可是, 也许这正是检验一个人的心灵力度的场合。难的不是避世修行,而是肩着人世间的重负依然 走在朝圣路上。一味沉湎于小爱固然是一种迷妄,以大爱否定小爱也是一种迷妄。大爱者理 应不弃小爱,而以大爱赋予小爱以精神的光芒,在爱父母、爱妻子、爱儿女、爱朋友中也体 味到一种万有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