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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是要靠文化的,不能靠武力!”这最后一句话确是漂亮,赢得如雷的掌声和许多轻微的 赞叹。他便在掌声里退下。这时我们所注意的,是在他肘腋之旁的齐燮元;可惜我眼睛不 佳,不能看到他面部的变化,因而他的心情也不能详说:这是很遗憾的。于是——是我行文 的“于是”,不是事实的“于是”,请注意——来了郭秉文博士。他说,我只记得他说, “青年的思想应稳健,正确。”旁边有一位告诉我说:“这是齐燮元的话。”但我却发见 了,这也是韩国钧的话,便是开会辞里所说的。究竟是谁的话呢?或者是“英雄所见,大略 相同”么?这却要请问郭博士自己了。但我不能明白:什么思想才算正确和稳健呢?郭博士 的演说里不曾下注脚,我也只好终于莫测高深了。
还有一事,不可不记。在那些点缀会场的警察中,有一个瘦长的,始终笔直的站着,几 乎不曾移过一步,真像石像一般,有着可怕的静默。我最佩服他那昂着的头和垂着的手;那 天真苦了他们三位了!另有一个警官,也颇可观。他那肥硬的身体,凸出的肚皮,老是背着 的双手,和那微微仰起的下巴,高高翘着的仁丹胡子,以及胸前累累挂着的徽章——那天场 中,这后两件是他所独有的——都显出他的身份和骄傲。他在楼下左旁往来的徘徊着,似乎 在督率着他的部下。我不能忘记他。
三 第三人称
七月a日,正式开会。社员全体大会外,便是许多分组会议。我们知道全体大会不过是 那么回事,值得注意的是后者。我因为也忝然的做了国文教师,便决然无疑地投到国语教学 组旁听。不幸听了一次,便生了病,不能再去。那一次所议的是“采用他,她,牠案”(大 意如此,原文忘记了);足足议了两个半钟头,才算不解决地解决了。这次讨论,总算详细 已极,无微不至;在讨论时,很有几位英雄,舌本翻澜,妙绪环涌,使得我茅塞顿开,摇头 佩服。这不可以不记。
其实我第一先应该佩服提案的人!在现在大家已经“采用”“他,她,牠”的时候,他 才从容不迫地提出了这件议案,真可算得老成持重,“不敢为天下先”,确遵老子遗训的 了。在我们礼义之邦,无论何处,时间先生总是要先请一步的;所以这件议案不因为他的从 容而被忽视,反因为他的从容而被尊崇,这就是所谓“让德”。且看当日之情形,谁不兴高 而采烈?便可见该议案的号召之力了。本来呢,“新文学”里的第三人称代名词也太纷歧 了!既“她”“伊”之互用,又“她”“它”之不同,更有“佢”“彼”之流,窜跳其间; 于是乎乌烟瘴气,一塌糊涂!提案人虽只为辨“性”起见,但指定的三字,皆属于也字系 统,俨然有正名之意。将来“也”字系统若竟成为正统,那开创之功一定要归于提案人的。 提案人有如彼的力量,如此的见解,怎不教人佩服?
讨论的中心点是在女人,就是在“她”字。“人”让他站着,“牛”也让它站着;所饶 不过的是“女”人,就是“她”字旁边立着的那“女”人!于是辩论开始了。一位教师说, “据我的‘经验’,女学生总不喜欢‘她’字——男人的‘他’,只标一个‘人’字旁,女 子的‘她’,却特别标一个‘女’字旁,表明是个女人;这是她们所不平的!我发出的讲 义,上面的‘他’字,她们常常要将‘人’字旁改成‘男’字旁,可以见她们报复的意思 了。”大家听了,都微微笑着,像很有味似的。另一位却起来驳道,“我也在女学堂教书, 却没有这种情形!”海格尔的定律不错,调和派来了,他说,“这本来有两派:用文言的欢 喜用‘伊’字,如周作人先生便是;用白话的欢喜用‘她’字,‘伊’字用的少些;其实两 个字都是一样的。”“用文言的欢喜用‘伊’字,”这句话却有意思!文言里间或有“伊” 字看见,这是真理;但若说那些“伊”都是女人,那却不免委屈了许多男人!周作人先生提 倡用“伊”字也是实,但只是用在白话里;我可保证,他决不曾有什么“用文言”的话!而 且若是主张“伊”字用于文言,那和主张人有两只手一样,何必周先生来提倡呢?于是又冤 枉了周先生!——调和终于无效,一位女教师立起来了。大家都倾耳以待,因为这是她们的 切身问题,必有一番精当之论!她说话快极了,我听到的警句只是,“历来加‘女’字旁的 字都是不好的字;‘她’字是用不得的!”一位“他”立刻驳道,“‘好’字岂不是‘女’ 字旁么?”大家都大笑了,在这大笑之中。忽有苍老的声音:“我看‘他’字譬如我们普通 人坐三等车;‘她’字加了‘女’字旁,是请她们坐二等车,有什么不好呢?”这回真哄堂 了,有几个人笑得眼睛亮晶晶的,眼泪几乎要出来;真是所谓“笑中有泪”了。后来的情形 可有些模糊,大约便在谈笑中收了场;于是乎一幕喜剧告成。“二等车”,“三等车”这一 个比喻,真是新鲜,足为修辞学开一崭新的局面,使我有永远的趣味。从前贾宝玉说男人的 骨头是泥做的,女人的骨头是水做的,至今传为佳话;现在我们的辩士又发明了这个“二三 等车”的比喻,真是媲美前修,启迪来学了。但这个“二三等之别”究竟也有例外;我离开 南京那一晚,明明在三等车上看见三个“她”!我想:“她” ”何以不坐二等车 呢?难道客气不成?——那位辩士的话应该是不错的!
1924年7月14日,温州。
(原载1924年《时事新报》副刊《文学周报》第13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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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散文集说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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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梦
伪《列子》里有一段梦话,说得甚好:
“周之尹氏大治产,其下趣役者,侵晨昏而不息。有老役夫筋力竭矣,而使之弥勤。昼 则呻呼而即事,夜则昏惫而熟寐。精神荒散,昔昔梦为国君:居人民之上,总一国之事;游 燕宫观,恣意所欲,其乐无比。觉则复役人。……尹氏心营世事,虑钟家业,心形俱疲,夜 亦昏惫而寐。昔昔梦为人仆:趋走作役,无不为也;
数骂杖挞,无不至也。眠中啽呓呻呼,彻旦息焉。……”
此文原意是要说出“苦逸之复,数之常也;若欲觉梦兼之,岂可得邪?”这其间大有玄 味,我是领略不着的;我只是断章取义地赏识这件故事的自身,所以才老远地引了来。我只 觉得梦不是一件坏东西。即真如这件故事所说,也还是很有意思的。因为人生有限,我们若 能夜夜有这样清楚的梦,则过了一日,足抵两日,过了五十岁,足抵一百岁;如此便宜的 事,真是落得的。至于梦中的“苦乐”,则照我素人的见解,毕竟是“梦中的”苦乐,不必 斤斤计较的。若必欲斤斤计较,我要大胆地说一句:他和那些在墙上贴红纸条儿,写着“夜 梦不祥,书破大吉”的,同样地不懂得梦!
但庄子说道,“至人无梦。”伪《列子》里也说道,“古之真人,其觉自忘,其寝不 梦。”——张湛注曰,“真人无往不忘,乃当不眠,何梦之有?”可知我们这几位先哲不甚 以做梦为然,至少也总以为梦是不大高明的东西。但孔子就与他们不同,他深以“不复梦见 周公”为憾;他自然是爱做梦的,至少也是不反对做梦的。——殆所谓时乎做梦则做梦者 欤?我觉得“至人”,“真人”,毕竟没有我们的份儿,我们大可不必妄想;只看“乃当不 眠”一个条件,你我能做到么?唉,你若主张或实行“八小时睡眠”,就别想做“至人”, “真人”了!但是,也不用担心,还有为我们掮木梢的:我们知道,愚人也无梦!他们是一 枕黑甜,哼呵到晓,一些儿梦的影子也找不着的!我们徼幸还会做几个梦,虽因此失了“至 人”,“真人”的资格,却也因此而得免于愚人,未尝不是运气。至于“至人”,“真人” 之无梦和愚人之无梦,究竟有何分别?却是一个难题。我想偷懒,还是摭拾上文说过的话来 答吧:“真人……乃当不眠,……”而愚人是“一枕黑甜,哼呵到晓”的!再加一句,此即 孔子所谓“上智与下愚不移”也。说到孔子,孔子不反对做梦,难道也做不了“至人”, “真人”?我说,“唯唯,否否!”孔子是“圣人”,自有他的特殊的地位,用不着再来争 “至人”,“真人”的名号了。但得知道,做梦而能梦周公,才能成其所以为圣人;我们也 还是够不上格儿的。
我们终于只能做第二流人物。但这中间也还有个高低。高的如我的朋友P君:他梦见 花,梦见诗,梦见绮丽的衣裳,……真可算得有梦皆甜了。低的如我:我在江南时,本忝在 愚人之列,照例是漆黑一团地睡到天光;不过得声明,哼呵是没有的。北来以后,不知怎 样,陡然聪明起来,夜夜有梦,而且不一其梦。但我究竟是新升格的,梦尽管做,却做不着 一个清清楚楚的梦!成夜地乱梦颠倒,醒来不知所云,恍然若失。最难堪的是每早将醒未醒 之际,残梦依人,腻腻不去;忽然双眼一睁,如坠深谷,万象寂然——只有一角日光在墙上 痴痴地等着!我此时决不起来,必凝神细想,欲追回梦中滋味于万一;但照例是想不出,只 惘惘然茫茫然似乎怀念着些什么而已。虽然如此,有一点是知道的:梦中的天地是自由的, 任你徜徉,任你翱翔;一睁眼却就给密密的麻绳绑上了,就大大地不同了!我现在确乎有些 精神恍惚,这里所写的就够教你知道。但我不因此诅咒梦;我只怪我做梦的艺术不佳,做不 着清楚的梦。若做着清楚的梦,若夜夜做着清楚的梦,我想精神恍惚也无妨的。照现在这样 一大串儿糊里糊涂的梦,直是要将这个“我”化成漆黑一团,却有些儿不便。是的,我得学 些本事,今夜做他几个好好的梦。我是彻头彻尾赞美梦的,因为我是素人,而且将永远是素 人。
(原载1925年10月《清华周刊》第24卷第8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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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行杂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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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行杂记
这回从北京南归,在天津搭了通州轮船,便是去年曾被盗劫的。盗劫的事,似乎已很渺 茫;所怕者船上的肮脏,实在令人不堪耳。这是英国公司的船;这样的肮脏似乎尽够玷污了 英国国旗的颜色。但英国人说:这有什么呢?船原是给中国人乘的,肮脏是中国人的自由, 英国人管得着!英国人要乘船,会去坐在大菜间里,那边看看是什么样子?那边,官舱以下 的中国客人是不许上去的,所以就好了。是的,这不怪同船的几个朋友要骂这只船是“帝国 主义”的船了。“帝国主义的船”!我们到底受了些什么“压迫”呢?有的,有的!
我现在且说茶房吧。
我若有常常恨着的人,那一定是宁波的茶房了。他们的地盘,一是轮船,二是旅馆。他 们的团结,是宗法社会而兼梁山泊式的;所以未可轻侮,正和别的“宁波帮”一样。他们的 职务本是照料旅客;但事实正好相反,旅客从他们得着的只是侮辱,恫吓,与欺骗罢了。中 国原有“行路难”之叹,那是因交通不便的缘故;但在现在便利的交通之下,即老于行旅的 人,也还时时发出这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