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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散文集_朱自清-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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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这是两年前初到北京,在一个 村店里,喝了两杯“莲花白”以后,信笔涂出来的。于今想起那情景,似乎有些渺茫;至于 诗中所说的,那更是遥遥乎远哉了,但是事情是这样凑巧:今天吃了午饭,偶然抽一本旧杂 志来消遣,却翻着了三年前给S的一封信。信里说着台州,在上海,杭州,宁波之南的台 州。这真是“我的南方”了。我正苦于想不出,这却指引我一条路,虽然只是“一条”路而 已。

我不忘记台州的山水,台州的紫藤花,台州的春日,我也不能忘记S。他从前欢喜喝 酒,欢喜骂人;但他是个有天真的人。他待朋友真不错。L从湖南到宁波去找他,不名一 文;他陪他喝了半年酒才分手。他去年结了婚。为结婚的事烦恼了几个整年的他,这算是叶 落归根了;但他也与我一样,已快上那“中年”的线了吧。结婚后我们见过一次,匆匆的一 次。我想,他也和一切人一样,结了婚终于是结了婚的样子了吧。但我老只是记着他那喝醉 了酒,很妩媚的骂人的意态;

这在他或已懊悔着了。

南方这一年的变动,是人的意想所赶不上的。我起初还知道他的踪迹;这半年是什么也 不知道了。他到底是怎样地过着这狂风似的日子呢?我所沉吟的正在此。我说过大海,他正 是大海上的一个小浪;我说过森林,他正是森林里的一只小鸟。恕我,恕我,我向那里去找 你?

这封信曾印在台州师范学校的《绿丝》上。我现在重印在这里;这是我眼前一个很好的 自慰的法子。

九月二十七日记

S兄:

… 

我对于台州,永远不能忘记!我第一日到六师校时,系由埠头坐了轿子去的。轿子走的 都是僻路;使我诧异,为什么堂堂一个府城,竟会这样冷静!那时正是春天,而因天气的薄 阴和道路的幽寂,使我宛然如入了秋之国土。约莫到了卖冲桥边,我看见那清绿的北固山, 下面点缀着几带朴实的洋房子,心胸顿然开朗,仿佛微微的风拂过我的面孔似的。到了校 里,登楼一望,见远山之上,都幂着白云。四面全无人声,也无人影;天上的鸟也无一只。 只背后山上谡谡的松风略略可听而已。那时我真脱却人间烟火气而飘飘欲仙了!后来我虽然 发见了那座楼实在太坏了:柱子如鸡骨,地板如鸡皮!但自然的宽大使我忘记了那房屋的狭 窄。我于是曾好几次爬到北固山的顶上,去领略那飕飕的高风,看那低档的,小小的,绿绿 的田亩。这是我最高兴的。

来信说起紫藤花,我真爱那紫藤花!在那样朴陋—现在大概不那样朴陋了吧——的房 子里,庭院中,竟有那样雄伟,那样繁华的紫藤花,真令我十二分惊诧!她的雄伟与繁华遮 住了那朴陋,使人一对照,反觉朴陋倒是不可少似的,使人幻想“美好的昔日”!我也曾几 度在花下徘徊:那时学生都上课去了,只剩我一人。暖和的晴日,鲜艳的花色,嗡嗡的蜜 蜂,酝酿着一庭的春意。我自己如浮在茫茫的春之海里,不知怎么是好!那花真好看:苍老 虬劲的枝干,这么粗这么粗的枝干,宛转腾挪而上;谁知她的纤指会那样嫩,那样艳丽呢? 那花真好看:一缕缕垂垂的细丝,将她们悬在那皴裂的臂上,临风婀娜,真像嘻嘻哈哈的小 姑娘,真像凝妆的少妇,像两颊又像双臂,像胭脂又像粉… 我在他们下课的时候,又曾几 度在楼头眺望:那丰姿更是撩人:云哟,霞哟,仙女哟!我离开台州以后,永远没见过那样 好的紫藤花,我真惦记她,我真妒羡你们!

此外,南山殿望江楼上看浮桥(现在早已没有了),看憧憧的人在长长的桥上往来着; 东湖水阁上,九折桥上看柳色和水光,看钓鱼的人;府后山沿路看田野,看天;南门外看梨 花—再回到北固山,冬天在医院前看山上的雪;都是我喜欢的。说来可笑,我还记得我从 前住过的旧仓头杨姓的房子里的一张画桌;那是一张红漆的,一丈光景长而狭的画桌,我放 它在我楼上的窗前,在上面读书,和人谈话,过了我半年的生活。现在想已搁起来无人用了 吧?唉!

台州一般的人真是和自然一样朴实;我一年里只见过三个上海装束的流氓!学生中我颇 有记得的。前些时有位P君写信给我,我虽未有工夫作复,但心中很感谢!乘此机会请你为 我转告一句。

我写的已多了;这些胡乱的话,不知可附载在《绿丝》的末尾,使它和我的旧友见见面 么?

弟 自清。

1927年9月27日。

(原载1927年10月14日《清华周刊·清华文艺副刊》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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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花》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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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花》后记

这一卷诗稿的运气真坏!我为它碰过好几回壁,几乎已经绝望。现在承开明书店主人的 好意,答应将它印行,让我尽了对于亡友的责任,真是感激不尽!

偶然翻阅卷前的序,后面记着一九二四年二月;算来已是四年前的事了。而无隅的死更 在前一年。这篇序写成后,曾载在《时事新报》的《文学旬刊》上。那时即使有人看过,现 在也该早已忘怀了吧?无隅的棺木听说还停在上海某处;但日月去得这样快,五年来人事代 谢,即在无隅的亲友,他的名字也已有点模糊了吧?想到此,颇有些莫名的寂寞了。我与无 隅末次聚会,是在上海西门三德里(?)一个楼上。那时他在美术专门学校学西洋画,住着 万年桥附近小弄堂里一个亭子间。我是先到了那里,再和他同去三德里的。那一暑假,我从 温州到上海来玩儿;因为他春间交给我的这诗稿还未改好,所以一面访问,一面也给他个 信。见面时,他那瘦黑的,微笑的脸,还和春间一样;从我认识他时,他的脸就是这样。我 怎么也想不到,隔了不久的日子,他会突然离我们而去!——但我在温州得信很晚,记得仿 佛已在他死后一两个月;那时我还忙着改这诗稿,打算寄给他呢。

他似乎没有什么亲戚朋友,至少在上海是如此。他的病情和死期,没人能说得清楚,我 至今也还有些茫然;只知道病来得极猛,而又没钱好好医治而已。后事据说是几个同乡的学 生凑了钱办的。他们大抵也没钱,想来只能草草收殓罢了。棺木是寄在某处。他家里想运回 去,苦于没有这笔钱——虽然不过几十元。他父亲与他朋友林醒民君都指望这诗稿能卖得一 点钱。不幸碰了四回壁,还留在我手里;四个年头已飞也似地过去了。自然,这其间我也得 负多少因循的责任。直到现在,卖是卖了,想起无隅的那薄薄的棺木,在南方的潮湿里,在 数年的尘封里,还不知是什么样子!其实呢,一堆腐骨,原无足惜;但人究竟是人,明知是 迷执,打破却也不易的。

无隅的父亲到温州找过我,那大约是一九二二年的春天吧。一望而知,这是一个老实的 内地人。他很愁苦地说,为了无隅读书,家里已用了不少钱。谁知道会这样呢?他说,现在 无隅还有一房家眷要养活,运棺木的费,实在想不出法。听说他有什么稿子,请可怜可怜, 给他想想法吧!我当时答应下来;谁知道一耽搁就是这些年头!后来他还转托了一位与我不 相识的人写信问我。我那时已离开温州,因事情尚无头绪,一时忘了作覆,从此也就没有音 信。现在想来,实在是很不安的。

我在序里略略提过林醒民君,他真是个值得敬爱的朋友!最热心无隅的事的是他;四年 中不断地督促我的是他。我在温州的时候,他特地为了无隅的事,从家乡玉环来看我,又将 我删改过的这诗稿,端端正正的抄了一遍,给编了目录,就是现在付印的稿本了。我去温 州,他也到汉口宁波各地做事;常有信给我,信里总殷殷问起这诗稿。去年他到南洋去,临 行还特地来信催我。他说无隅死了好几年了,仅存的一卷诗稿,还未能付印,真是一件难以 放下的心事;请再给向什么地方试试,怎样?他到南洋后,至今尚无消息,海天远隔,我也 不知他在何处。现在想寄信由他家里转,让他知道这诗稿已能付印;他定非常高兴的。古语 说,“一死一生,乃见交情;”

他之于无隅,这五年以来,有如一日,真是人所难能的!

关心这诗稿的,还有白采与周了因两位先生。白先生有一篇小说,叫《作诗的儿子》, 是纪念无隅的,里面说到这诗稿。那时我还在温州。他将这篇小说由平伯转寄给我,附了一 信,催促我设法付印。他和平伯,和我,都不相识;因这一来,便与平伯常常通信,后来与 我也常通信了。这也算很巧的一段因缘。我又告诉醒民,醒民也和他写了几回信。据醒民 说,他曾经一度打算出资印这诗稿;后来因印自己的诗,力量来不及,只好罢了。可惜这诗 稿现在行将付印,而他已死了三年,竟不能见着了!周了因先生,据醒民说,也是无隅的好 友。醒民说他要给这诗稿写一篇序,又要写一篇无隅的传。但又说他老是东西飘泊着,没有 准儿;只要有机会将这诗稿付印,也就不必等他的文章了。我知道他现在也在南洋什么地 方;路是这般远,我也只好不等他了。

春余夏始,是北京最好的日子。我重翻这诗稿,温寻着旧梦,心上倒像有几分秋意似的。

1928年5月9日作。

(原载1928年7月22日《文学周报》第23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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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魏握青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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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魏握青君

两年前差不多也是这些日子吧,我邀了几个熟朋友,在雪香斋给握青送行。雪香斋以绍 酒著名。这几个人多半是浙江人,握青也是的,而又有一两个是酒徒,所以便拣了这地方。 说到酒,莲花白太腻,白干太烈;一是北方的佳人,一是关西的大汉,都不宜于浅斟低酌。 只有黄酒,如温旧书,如对故友,真是醰醰有味。只可惜雪香斋的酒还上了色;若是“竹叶 青”,那就更妙了。握青是到美国留学去,要住上三年;这么远的路,这么多的日子,大家 确有些惜别,所以那晚酒都喝得不少。出门分手,握青又要我去中天看电影。我坐下直觉头 晕。握青说电影如何如何,我只糊糊涂涂听着;几回想张眼看,却什么也看不出。终于支持 不住,出其不意,哇地吐出来了。观众都吃一惊,附近的人全堵上了鼻子;这真有些惶恐。 握青扶我回到旅馆,他也吐了。但我们心里都觉得这一晚很痛快。我想握青该还记得那种狼 狈的光景吧?

我与握青相识,是在东南大学。那时正是暑假,中华教育改进社借那儿开会。我与方光 焘君去旁听,偶然遇着握青;方君是他的同乡,一向认识,便给我们介绍了。那时我只知道 他很活动,会交际而已。匆匆一面,便未再见。三年前,我北来作教,恰好与他同事。我初 到,许多事都不知怎样做好;他给了我许多帮助。我们同住在一个院子里,吃饭也在一处。 因此常和他谈论。我渐渐知道他不只是很活动,会交际;他有他的真心,他有他的锐眼,他 也有他的傻样子。许多朋友都以为他是个傻小子,大家都叫他老魏,连听差背地里也是这样 叫他;这个太亲昵的称呼,只有他有。

但他决不如我们所想的那么“傻”,他是个玩世不恭的人——至少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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