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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现了当年几百万生灵莫名涂炭的枯骨。
偏远乡村一个农夫之家的悲欢,在亚细亚从来对应着京畿某个独夫的喜怒。个体的生活史自古便是国家叙事不可或缺的构件,虽谓以蠡测海,却也足见其沧桑咸腥。无论史学意义,抑或社会学价值,皆不输于那些假言涂鸦的鸿篇巨制。
六
人生之短相对历史之长,无法不令人顿生虚无。在漫长的史前和史后,个体的生死际遇实在显得微不足道。然而人类何以要如此在意历史呢?
如果世界真是无神的,生命则是一趟有去无回的单程旅行。人类潜意识里畏惧的并非身体的死亡,而是对恍惚没有来过此世充满了隐忧。于是,我们有了史官文化以及对历史的拜祭——因为历史的存在,才可能让过往的生灵,复活在人类的共同记忆里。
就像我祖父的横死,曾经的暴尸也不足以令苍天开眼,是我的私人叙述才让他的死找到了意义——他被用来证明恶世的传说并非虚拟,用于警醒来者不要让恶重复。也因此,他卑微的生命才在帝王将相的起居注之外,走进了自己真正的永恒。
我的写作本质上传承的正是中国民间修史的伟大传统,是历朝历代那些冒着株连九族的风险,在枭首流放的长路上排队仍不肯掷笔的先烈们,遗传了我们以史证伪的渴望和冲动。想想当年那些夜雨孤灯下的荒江野老,斧钺相加而无畏,笔削春秋而令乱臣贼子惧,这才是这个民族真正可歌可泣的品质。尽管这一品质也在寒酷的现代,在血液里稀释,但是它依旧还能在苍凉乱云的天空,耀如星灯般召唤代复一代的苦吟血书者。
(《看历史》2011年第3期)
c o mt。xt。小。说。天。堂
第27章 木镇的黑,有多黑
耿立
乡村的你说木镇的黑,有多黑?
木镇的黑是从染缸逸出的,黄的染缸抹在了花萼和花柄上,绿的染缸给了枝头,这些颜色打扮了树打扮了花,在春天木镇是收起斧头的,斧头的柄也被染成了绿色。而木镇的黑却不喜欢待在一个地方,它四处晃悠着,天上地下,一会儿南边一会儿北边,时东时西,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没有一个准头意思。
葚子是这染缸染出的,喜鹊的灰也是,那是黑的分布不均匀,而头上如雪的白点,是染缸没有照顾完全落下的一部分,而猪呢,木镇的猪,会说是老鸹把颜色传染给自己的,老鸹常是站在猪的身子骨上,在猪的脊背上啄食草的种子。
其实木镇的植物动物都有自己的腹稿,有自己作为投下神圣一票的权利,要评出木镇的黑之最,也难矣。黑有黝黑浓黑浅黑灰黑,黑到水里变成了水墨,是一种记白当黑的诗意。那蝌蚪就是移动的墨黑,是逗号在春和夏的边界标点着季节,黑会转换,就如蝌蚪,脱去黑,就成了绿,就有了“咯咯吱吱嘭嘭”的音乐,颜色转变为声音,从视觉到听觉,从眼睛到耳鼓。
你想:植物的发言和动物的发言是不太可能一致的吧,如狗子的言语和鸡鸭鹅使用的是拼音文字,狗是uuu(呜呜呜),鸡是jjj(叽叽叽),鸭是jiajiajia(戛戛戛),鹅是eee(呃呃呃)。而植物是借着种子的饱满和颜色,它投出的是绿豆的绿、红豆的红。
谁都知道,木镇最有创意的黑是炊烟,那是一种先黑浓再配上火的暗红,随着风一刮,就变成了淡灰浅灰,那是谁写出的羊毫的毛笔字,在无风的时候是横平竖直的正楷,风小时,成了燕头蚕尾的隶书。如果是木柴烧的火,那炊烟就有了劲道,是斧钺般金石气的魏碑;如果是麦秸烧的火,那炊烟就绵软,是女书的柔或者是瘦金书的俏——这非绢非纸上的书写,使木镇有了某种文化的底蕴,那是乡间的颠张(旭)狂(怀)素。这张旭怀素可能就是大娘的烧火棍混上风的默契风的配合,该断的时断,该连的时连,该虚的地虚,该实的地实。如果再是连绵阴雨,那“天书”就有了更大的发挥,有了水的加入,墨分五彩,黑的幻化更加空灵无方,那书法像乱了阵脚,如醉酒的农人,脚步踉跄,你想如果是书法家看到如此的布局如此的不堪,他一定会把宣纸扯掉重新落墨下笔,但谁能扯破天呢?
春天的时候,绿是主宰;夏天的时候,墨绿唱主角,秋天是黄中带黑,冬天是白的主色;但不要忘了,无论春温秋肃,那夜总是黑的,有时黑得透些,有时黑得亮些,只是程度的深浅不一而已。
说到黑,不能不说我家的那头黑公驴,在春天时最是不安分,看到田地里有了针尖似的绿,他的蹄子也像被春风染绿,其实是肠子绿了,起了心思,木镇的空气里好像到处都是母驴的气味;有时不管白天还是夜里,它就挣脱缰绳,从家里跑出,从镇前颠到镇后,好像春风给它的后腿安上了马达,不知疲倦,舍生忘死,它要把黑的基因随着春风播撒。
到了傍晚,木镇的黑在儿童的眼里跑出,人们说孩子的瞳仁最黑,往往在黑夜里,草垛里、牛槽下、榆树上,都藏着捉迷藏的孩子;其实藏在牛槽下最不保险,你一靠近牛,那牛就停止了反刍,平时安顺的牛却焦躁起来,它来回围着牛槽转,在夜晚,牛的反刍声能传得很远,捉迷藏成了精的孩子,上去就把你从不反刍的牛肚皮下,扭着耳朵揪出来;在木镇的黑夜里,你要是藏在墙角,那虫子的叫声也会一下子熄灭,那时也就会被安静出卖。
我藏的地方,很少能被他们找到,我家的公驴最配合,我把心跳捏在手里,堵在嗓子眼上,就蹲在驴的胯下。驴是黑的,在夜里和黑夜一体,外面月亮出来了,儿童的影子开始变长,从脚步声我感到他们来到公驴旁。我看、到铁锤的脚满囤的脚,那脚的影子大得吓人,如白天的屋顶。
“就差二小一个没找到。看看驴下面。是否藏在驴屌下,把他拽出来。”
其实我就蹲在驴子的腿下,他们来来回回几次都没看到。
“咦,有两个驴屌呢。”一个走近来,拍一下驴屁股,驴开始不干了,就打起响鼻,尥蹶子就踢了一脚,吓得近旁的人“嗷”地散去。
“走吧,那是驴屌的影子。”另一个喊。
月光下,驴的影子很长,鼻子也很长,嘴巴也很长,尾巴也很长,驴和驴的影子,都是双份的,像是复印的一样,只是比例放大。很多的脚步踏着虫子的叫跑走了。
“真奇怪,刚才看见二小跑到驴这边来了,怎么就没有了,钻到驴肚子里了?”
“别管,让驴屌压死二小,哈哈。”
直到外面的鸡叫,他们找累了,开始瞌睡回家,我还是蹲在驴的胯下,后来没有人声,虫子的叫覆盖了夜的黑,加重了夜的黑,我感到了没意思,就从驴的肚子下钻出,回去。但我知道,在草垛的深处,也一定有睡迷糊的伙伴,要么被回窝的狗用舌头舔着洗脸,要么被猪拱醒,那时候,木镇就全部归了黑夜,归了驴叫虫子叫,这样的黑是掺和着童年的瞳仁,这黑黑的亮,黑得有了回忆。
木镇的很多人在黑夜是睡不死觉的,特别是高粱拔节或小麦扬花的夜晚。
我知道父亲常常是拿着风灯,其实有时候,有没有风灯都无所谓,父亲知道木镇的每一寸土地,父亲坐在地头上,点着一支烟。夜晚的田野虫声连片,各种各样的虫鸣交织在一起。夏天听蛙鸣,秋天听蟋蟀,父亲能分辨很多自然的声音,知道声音的厚薄,他说青蛙的叫声比棉裤还厚,那年麦子一定丰收,他说青蛙的叫声比粉连纸还薄,那收成好不到哪去。父亲在木镇的黑里,能听懂很多乡村的隐私。我知道,在木镇的黑暗里,一辈一辈人把情欲释放出来,有的听墙角,有的爬墙头,黑夜写着木镇的情爱史记,木镇的种子在黑夜储存着欲望,而人亦是如此,一辈一辈人在黑暗里休憩安眠,在黑夜里繁衍生殖,没有了黑夜,就没有了人间的轮回。
其实,木镇的一切,无论赤橙黄绿青蓝紫,最后都会归于黑颜色统属,庄稼割倒,人们把庄稼的秸秆或者烧掉或者弄成肥料,灰灰的庄稼的骨灰就反哺泥土;到了秋季,霜降了,连树的叶子也都由黄变了黑,“删繁就简三秋树”,是啊,删去的是什么?是颜色,无论何种在春季和夏季招摇的颜色,到了这时,就一律开始了告别,开始了又一次轮回,变成了原色,变成了黑,成为泥土的一部分,而这时最醒目的就是那些平时躲在密叶深处的鸟巢,一个一个如水落石出,都统统暴露出来,远远看去,活像一个个黑色的琉璃弹子,被谁弹在了树杈上,成了冬天的瞳仁。
人是从黑暗中走出的,庄稼也是从黑暗中走出的,庄稼从大地的子宫开始萌动,到了老了,枯萎了,就要返回黑暗,那是泥土的一种接纳,人不是这样吗?人也是从子宫里孕育,在无边的黑暗中,渐渐有了生命;到了人老了倒下了,木镇的人把装人的棺材也漆成黑色,在亲人的哭声里纸幡的摇曳中,死去的人沉入了泥土沉入了无边的黑。
我曾写过一句诗:木镇像在谷壳里躺着。而黑夜到来呢,无论木镇的植物动物和人,都像谷壳一样躺在泥土的黑里,大家说话说累了,连一点种子的梦呓牛羊的反刍也没有,大家互相拥抱着睡去,好安静呢。
(《散文》2011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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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新娘(1)
叶尔克西·胡尔曼别克(哈萨克族)
他们是从那边台地过来的。就是那边!从乌伦布拉克向阿克赛沟下来的那个台地上!听人说过,台地那边,是平地,再那边是一座叫叶布的大红山,再往那边,一直朝西北去,就是清河县了。清河县大概在二百公里远的地方。
那里有一条河,叫清河。他们就是骑着马从那个有河的地方来的。
我们看见他们的时候,他们的身影就在横过天际的台地上,头顶是无限的蓝天,就好像他们是从天空中走来的。他们小小的身影,踏着海市蜃楼般的紫气,时而离开地面,拉成横线,时而像被风吹起的蒲公英的花絮,消失在山冈下,又飘过天际。几只高空的老鹰,向他们俯冲下去,又高高地蹿向空中,然后,牧狗就愤怒地向他们冲去。牧狗佯装黑色的、白色的、橘黄色的身影像海蛇一样向前。
然后,我们就快乐地跑下小冈,冲向身后的几排平房。空气里有松枝燃烧的清香在弥漫,夹杂着炸油果子的油腻的感觉。我们快乐地跑下小冈,让风吹起我们的头发。其实我们并不知道我们的快乐从何而来,但却就那么快乐着。就像那群狗,不知道为什么会愤怒一样。老人们常讲:晴天刮大风,狗和孩子一起疯!我们的快乐原本是没有道理的事情,该高兴的是那个娶新娘的人!但是,那天却成了村里的狗和孩子们的节日。
她不是一个算得上漂亮的新娘。脸有点儿圆,皮肤有点儿黑,颧骨有点儿红,嘴唇有点儿厚,鼻子有点儿肉,但一双眼睛很黑像玻璃球。只是,她跟着送她来的人从马背上下来时,并没有人看清她的脸。她的头被一块儿流苏的盖头蒙着,然后,几个女人把她从马背上扶下来。直到这个时候,村里那群狗还在叫。一条“四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