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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开始遭受记忆的戏弄。一向清晰的往事会突然隐没在某一个模糊的区域。如同一个木桶出现了裂缝,一些记忆无声无息地流失了。我一遍又一遍徒劳地打捞,心慌意乱,巨大的受挫感影子似的爬过心头。这就是衰老。记忆甚至比肌肉更早感到了疲倦。
危险的信号似乎是从人名的遗忘开始的,记忆开始单项地失效。许多极其熟悉的面容笑吟吟地彼此招呼,他们的名字即将跳出舌尖的时候突然消逝了。怎么可能呢?然而,记忆底片上的印痕急速地淡隐,如同烘干的水渍。
这不仅尴尬,而且无礼。因此,如果在某一条走廊或者某一间会议室突然遇到叫不出名字的熟人,我不得不装扮出一副亲切的口吻说三道四,企图根据对话之间的各种蛛丝马迹找到线索。这当然是一个令人恼火的场面,有时恨不得重重地拍打脑门——仿佛能把滑落在大脑某一个皱褶里的名字震出来。
大约过了好几个月,我猛然意识到:这并非一些偶然事故。如同眼睛的老花一样,我的记忆开始衰退了。
一个人通常拥有一套记忆。这即是个人历史。“历史”是一个虚幻的、华而不实的大字眼,我们还是用“记忆”这个词吧。没有纳入记忆的历史又在哪里呢?一个人如果没有记忆,犹如没有安装电脑软件的裸机。大脑空空如也,骨骼、肌肉和神经丛不知道如何行动。这种躯体仅仅是一副行尸走肉。
“失忆症”表明某一个记忆区域遭到了严重的破坏,一个人记不起自己的身份或者姓名。许多惊悚小说尤为热衷于利用“失忆症”作为启动故事的钥匙。
记忆的丧失制造了大面积精神塌方,想不起自己历史的人如同幼童一般无知可欺。于是,阴谋和圈套开始了。当然,如果遇上一个慈悲为怀的作家,人们也可以换一种说法:爱情开始了——例如,电影《初恋五十次》。花花公子亨利在一家小餐馆里结识了露西,并且双双坠入情网。令人意外的是,他们的爱情无法延续到次日。因为一次车祸,露西患上了一种短期的记忆丧失症。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她会遗忘前一天的全部经历。电影之中的一个镜头是,露西在某一个早晨醒来,发现居然和一个不认识的男子同床共眠。
她惊恐地尖叫起来,并且抓起手边的所有东西砸过去——她已经不认识昨天的爱人。这迫使亨利开始一个疯狂的计划:每一天向露西求爱,而且必须在每一个晚上她入眠之前成功。
失忆是一种意识的缺损。相反,超额的记忆又会带来什么——譬如,一个人拥有两套记忆?当然,这种奇特的故事只能交给博尔赫斯虚构。《莎士比亚的记忆》这篇小说中,一个专事莎士比亚研究的教授收到了一个奇怪的馈赠:莎士比亚一生的记忆。教授借助莎士比亚的记忆澄清了许多学术难题,某些时候,他甚至得意地觉得自己就是莎士比亚。当然,不久之后教授就感到不妙。莎士比亚的强大心灵可能淹没他的贫乏思想,犹如一条大河可能吞噬一条小河。权衡再三,教授还是在某一个黄昏将莎士比亚记忆转赠他人。
一个人的大脑空间肯定是有限的。莽撞地引入另一套强大的记忆,我们那些羸弱的神经多半要被压垮。
二
一个人的记忆可以上溯到哪里?我曾经多次想到这个问题。
村上春树的《1q84》之中反复出现一个片断:主人公最早的记忆来自一岁半的时候。他似乎是躺在婴儿床里,看到他母亲脱去衬衫,让一个不是他父亲的男人吮吸乳房。这一段记忆没有前因后果,孤零零地漂浮在滚滚的浊流之中。这些影像是不是来自意识的伪造?主人公似乎没有确凿的把握。
通常,人们只能利用回想之中查找一生的第一段记忆。然而,回想是不是可靠的记录?有一段记忆久久地盘踞在我的意识之中,我无法精确地断定是几岁时的事情。我记得母亲牵我到十字街头的一家中药铺抓药。当时我肯定不及药铺的柜台高,只能听见母亲与药师交谈以及一味一味的中药秤好之后哗地倒在纸上。因为天气寒冷,我把小手插在母亲的裤兜里取暖——我记得母亲穿了一条灰色的呢裤子。大约是马路上的汽车吸引了我,我转身到门口看了一阵又回到母亲身边,继续把手插入母亲的裤兜。过了一会儿,突然有人把我的手扯出来,一个短发的女人屈起手指在我的巴掌上狠狠敲了一下。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她,母亲连忙问怎么回事。三言两语之后,母亲脸色阴沉地拖着我离开了。很久之后我才明白,我从药铺门口回到柜台的时候错把小手伸到短发女人的裤兜里——她也穿一条呢裤子。短发女人敲我的巴掌是一个警告:她的想象之中,我恐怕是企图到她的裤兜里偷窃钱包的扒手。我始终无法弄清,这是我的第一段记忆吗?显然,促使我清晰地记住这件事的原因是强烈的屈辱感。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记忆常常是文学的沃土。记忆逐渐蚀去了现场的重量和坚硬的质感,种种感喟、叹息、悔恨、怀想回旋在往事的缝隙之间。英雄回首,美人迟暮,过眼烟云,人生如梦,“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文学处理过的记忆时常显得凄美、迷离、摇曳多姿、幻影幢幢。这时,谁都会想到《追忆似水年华》,想到普鲁斯特。这个作家天长日久地蛰居于一间隔音的斗室里,他的记忆将一个个孤立的时刻编织成一幅斑斓的长卷。舞会,社交,长裙,插上了羽毛的帽子,街道上辚辚的马车,客厅里奢侈的摆设,笨拙的或者机智的对话……一千万字的鸿篇巨制,普鲁斯特如同把自己锁在记忆的牢笼之中。他的记忆叙事学之中,“小玛德兰点心”是一个公认的经典段落。一个寒冷的冬季,主人公回到家里,在母亲的劝告下喝了一口热茶。愁眉不展的主人公舀起一勺泡着小玛德兰点心的热茶送到唇边,一个小小的奇迹发生了。带着点心屑的热茶刚刚碰到上颚,一种美妙的快感随即袭来。遥远的往日从记忆的深渊缓缓地浮上来了,带有一小块玛德兰点心的气味。无数往事积压在内心的某一个角落,落满了灰尘,纹丝不动。只有等到了一个解禁的咒语,这些往事才会突然活过来,绘声绘色。普鲁斯特幸运地找到了这个解禁的咒语:一块小点心。
熟悉巴黎的人通常明白,为什么这里盛产法国式的知识分子。这是一个意象繁复的城市。雍容华贵的王宫和炽烈的革命,铁血的拿破仑与奋笔疾书的巴尔扎克,栩栩如生的街头雕塑与钢铁的埃菲尔铁塔,精美的卢浮宫与阴森的巴底士狱……“左岸”当然是久负盛名的知识分子圣地,小咖啡馆、酒吧、书店、美术馆、小剧场;海明威、萨特、毕加索什么的。当然,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仅仅听过“左岸”知识分子的传说。那一天驱车短暂地经过巴黎的“左岸”,我在马路两边见到的无非是几个平庸无奇的服装店橱窗。两辆警车飞速地从街道上驰过,警笛汹涌起伏,这一点倒是与电影里面一样。这就是与巴黎的距离,一个连“外省人”都算不上的家伙还想看见什么?当然,如果允许使用一个隐喻,我还愿意进一步做出一个精确的衡量:我与普鲁斯特的距离,犹如粪便与小玛德兰点心的距离。小玛德兰点心打开了普鲁斯特记忆的闸门,我的记忆祈求粪便的召唤。事情发生在某一年的清明时节。我与家人相约上山扫墓。来到山脚下的时候,一阵久违的粪便气味触动了我,制造了一场记忆的雪崩。我突如其来地想起自己三十多年前的乡村生活来了。我在那一天的日记里记录了这个过程:……与家人汇合之后,一位乡下的亲戚领着上山。从水泥路上拐入窄窄的田埂,土屋里的狗吠了起来。过去几步,红砖墙里面是一个养猪场。一大批猪的尖锐嚎叫如同利刃划开石棉瓦和塑料片铺设的屋顶,回旋在空中。田埂的两边是几亩菜地。竹架子和塑料薄膜下面是油菜花、茄子、包菜、西红柿,还有一些别的什么。阳光烘晒之下,菜地里粪便的酸腐气息四处弥漫。隐约之间,某种沉睡多年的经验被搅动了。
嗅觉记忆。普鲁斯特说的是可口的小玛德兰点心,我的嗅觉储存的是粪便的气息。算了算,我的乡村生活是三十来年前的事情了……三
我是一个嗅觉迟钝的人。大学考试之后的例行体检,我的鼻子连汽油、酱油和水都没分辨出来。尽管如此,我的嗅觉还是领悟到多种粪便气味的丰富意义。
我的故乡是一座中等城市,我在一条巷子的大杂院里长大。当年的大杂院不可能如同单元公寓房一般设有卫生间。我的个子日渐高大以至于不适合使用痰盂,之后,到公共厕所解大便成了每日必不可少的功课。道在屎溺,这没有什么可隐讳。这个城市的许多人都是以相同的方式解决问题。几个脑子灵活的家伙别出心裁,最终还得踏入厕所。有一回我在街道上遇到一个玩伴,他与他的父亲各自一本正经地提了个点心盒,点心盒用塑料带子细心地扎起来。我好奇地问他上哪去,他做了个鬼脸——要把盒子里那些臭玩意儿抛到厕所里去。
从我居住的大杂院出发,十分钟的路程之内没有任何公共厕所。这决定了我不会像一个固定的顾客习惯性地光临某一个店铺。出了大杂院的大门,不论东西南北,五平方公里之内的厕所我都使用过。这些厕所或者在闹市中心,或者在另一条巷子里,或者是某一个单位或者某一所学校的内部厕所。
通常,习惯于早晨解决问题的人较多,公共厕所人满为患。无论是在厕所门口排队,还是蹲在坑位上想到外面那些满脸焦灼的后来者,我都会感到不自在。所以,我尽量将解决问题的生物时间调整到午后。午睡时间是公共厕所最为冷清的时段。既然这条巷子里的住户卫生待遇相仿,我就很容易在如厕的时候拖上一两个伴。时间长了,这一项活动成了一个固定节目。每一日午后,几个年龄相近的小伙子呼朋引类,结伴而行。因为有了默契,他们会定时在巷子口相聚,事先连一个招呼都不必。那个年头的人们时常警觉阶级敌人作祟。巷子里一个老头察觉,几个小伙子总是在一个固定的时刻神秘地出门,不免起了疑心。急于立功的老人家悄悄地跟踪了几回,每一回都追到了厕所,大呼晦气。这个插曲是他与邻居的闲谈之际自己披露出来的。
不久之前我使用过一个五星级饭店的厕所,抽水马桶旁边的墙上有一个旋钮。我好奇地转了转,厕所里响起了电视之中新闻联播的声音。我第一次知道,五星级的房客即使在出恭时也要竖起耳朵,聆听世界大事。当然,如此高尚的兴趣多半出现于抽水马桶发明之后。否则,排泄带来的臭味是一个难堪的干扰。袪除臭味始终是厕所设计的一个前沿课题。据说,当年慈禧太后身边的工匠以及太监、宫女无不为之殚精竭虑。慈禧太后使用的便桶是一个檀香木雕成的壁虎,壁虎的腹中置有干松香末,便溺时掀开壁虎脊背上的盖子跨上去,完事之后太监举在头上顶出去清洗干净。如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