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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丝路经行者笔下,特别是斯文·赫定及其团员们的笔下,二三十年代以黑戈壁为中心的广袤区域里,不但有强梁出没,而且成了一些神秘人物的寄居之所。在1927年中国西北科学考察团刚刚来到额济纳时,就发生了这样一件事:一支从哈密“渡过”黑戈壁前往额济纳的商队,在离居延海只有几天的路程时,被一些土匪劫持。商队有30个商人,20个驼夫,100峰骆驼。他们有一支枪,但是在路过一座小小的庙宇时,住持的喇嘛认真地劝说他们不要携带武器,会误伤人命。其实这在当地已经是常识:土匪为了一枝枪会伤人,为了财物则不。带枪反会增加危险。商人听从了住持喇嘛的劝告,将武器留在寺院。结果离开寺院不远,就为4个土匪拦住。他们有50个人,但土匪有4支枪。而且土匪对他们贩运的货物一清二楚,简直就和货主一样,可土匪对满载的干果、毛皮、杂货一点兴趣也没有,要的只是银元与所有的皮大衣。银元是硬通货,可黑戈壁的土匪居然要皮大衣,不拘多少。这就有点奇怪了。
关于这个寺院与喇嘛,我一下子就联想到奥勃鲁切夫在《中央亚细亚的荒漠》中写的:黑喇嘛可怜一个小寺院的喇嘛,要求商队为他们“布施”衣料的故事。看来在黑戈壁除商队之外,喇嘛、土匪都是“业余”的。这个遭到抢劫的商队继续前行,他们已经向土匪交了“税”,他们将把这计入成本,由牧民们来偿付。
在1927年,额济纳浓密的胡杨林中居住着一些来历不明的土尔扈特部落的“编外”成员。当时,整个额济纳旗,由世袭王爷统辖的子民只有97户,一个来历久远的蒙古王爷,如同一个百户长。
在密林中寄居了一段时间的,还有一位来自外蒙古的喇嘛。他曾亲自向斯文·赫定化缘。他告诉赫定,他与伙伴走遍了中亚蒙藏民族区域。额济纳河的支流奥宾河,还住着一位藏族活佛。实际上他在额济纳河流域已经居住了48年之久。1880年他就来到了这里。他将自己的帐篷改造成为一座庙宇。每天的同一时间里,他都要走出帐篷用螺号吹奏同一支低沉压抑的曲子。这位喇嘛在年轻时路经额济纳河时,爱上了一位蒙古族姑娘,并不顾教会的反对娶她为妻,因此被逐出教门。从此他便滞留在自己人生的一站,每一天用同一支曲子披露心曲。在这个活佛来说:用长达半个世纪的追诉为同一件事鸣不平,可以不在乎有多少、有没有听众在倾听。
西北科学考察团到大额济纳,是这个寂寞地方的一件大事。特别是,就在他们来到之前,黑喇嘛刚刚离开黑戈壁。
在考察团的大本营松杜尔,曾有一位不速之客来访。他是个俄国人,也有人说他实际是波兰人。名字叫谢姆柯夫。不敢保证这是真实名字。他和年轻的妻子在一个蒙古向导的陪同之下,从外蒙古库伦(乌兰巴托)来到这地角天涯。他的使命居然是为库伦的博物馆搜集当地的动物标本。经历了20年代红党、白党两方你死我活的角斗,库伦还有博物馆吗?而且,野骆驼、野马(普尔热瓦尔斯基马)、野驴、北山羊(红羊),在外蒙古一方的戈壁上更常见,这是公开的秘密。有什么是黑戈壁与额济纳绿洲独有的动物吗?除了“说话的猛兽”——土匪?读了《亚洲腹地探险八年》中“来访的俄国夫妇”这节文字,我一直感到奇怪。“说话的猛兽”“奔走的石头”,哦,难道说那个来自北京的兽医实际是有所针对?是暗含针砭?如果蒙古国秘密档案解密之后证实:这对俄国夫妇(或是波兰夫妇)的使命中,包含有调查黑喇嘛余党的情况,甚至是再次核查那个据说杀不死、有四条命的黑喇嘛—丹毕加参是不是真的永远也不会回到黑戈壁来了,我不会感到奇怪。当然,他不一定就是蒙古苏维埃政权或乔巴山派来的,也不能排除是为谢苗诺夫或恩琴男爵等白军的余党工作的。显然,黑喇嘛“走了”,黑戈壁这个巨大的空间反而使许多人感到不踏实。
库伦政权—红色苏维埃蒙古虽然已经将境外的“病灶”切除,但“病灶”会不会转移,癌症会不会复发,看来他们并没有真正的把握。
《亚洲腹地探险八年》是一部时间跨度长达八年的史著。关于额济纳,它的内容是包括了斯文·赫定1927-1928;1933-1934这两次留居的见闻。在1933-1934年,喀尔喀(外蒙古)难民,引起了斯文·赫定的关注。在书中,他写道:
在额济纳河畔有一些喀尔喀难民,大约70户人家,而这里的土尔扈特人只有100户(准确说是98户),相比之下难民的数量相当多。喀尔喀人的首领叫查耶罗布,据说他与北山山脉马鬃山上的喀尔喀蒙古人有着秘密的交往。这座山在哈密与额济纳之间,那里的喀尔喀人的首领叫喀喇瓦钦活佛。土尔扈特王爷允许这些难民住在这里,只要他们自己能生存。这些难民没有留下,陆续去了其他地方。我们拜访了查耶罗布梅林,他曾在库伦坐过很多年牢,直到俄国人来了才逃出来。
据此可以确证,黑喇嘛已经不在马鬃山活动的十年之后,他的阴影始终没有消除。10年之后,在马鬃山的外蒙古人仍然是有组织的,只不过他们领袖不是黑喇嘛,而是喀喇瓦钦活佛。“喀喇”是“黑”的意思。黑喇嘛的党羽一直盘踞在这一带。
我们发现的那片性质特殊的“碑林”,无疑是有人专门制作的。它告诉我,在今天,黑喇嘛的碉堡山仍然是这些“没有国籍”的“游牧者”及其后裔的“老家”。
《黑戈壁》十二(3)
有关文献中常提到,20世纪前期在黑戈壁马鬃山以及附近区域出没的强人,不止是蒙古人,还有汉人、维吾尔人,以及其他的民族。黑戈壁与黑喇嘛成了象征:那是没有家园的人通向天堂的驿站。
所以,关于1997年的这幅大字,我的调查重点放在了黑喇嘛的部属身上。
实际在黑戈壁已经没有黑喇嘛的一段时期内,仍然是恐怖之区。除了黑喇嘛阴魂不散,他的死党仍然盘据在马鬃山。
1930年,俄国学者亚基莫夫在一个经验丰富的向导带领下,进入了黑戈壁。他试图到达黑喇嘛的最后一个安身之地“碉堡山”。在穿越黑戈壁的路上,他们一口井都没有找到,对这片戈壁一无所知的旅行者始终面临因干渴而死去的危险。这位列宁格勒的历史学家,在其记事本中写道,假喇嘛的营地以其“荒凉、寸草不生、无水,及山脉的独特景象给经行者留下了可怕的印象”。那时,附近流传着无数与假喇嘛匪帮遭遇于黑戈壁的故事。黑喇嘛死后,他的匪徒仍在继续抢劫过往的商旅,使黑戈壁“声名狼藉”,成为恐怖地带。
我记起2003年在额济纳时,听地方史志专家韩巴德尔湖说起过,黑喇嘛的部下曾遭到屠杀。我在北京的家中,对韩巴德尔湖作了一次电话访谈。
目前韩巴德尔湖已经不再额济纳旗居住。他家在阿拉善盟。在电话中,韩巴德尔湖回答了我的问题。
首先是他在额济纳的工作简历。他于1956年到阿拉善盟工作,1957年到额济纳旗,工作了几乎50年,退休前担任旗政协副主席,主管文史资料工作。我的问题主要是:关于南兹德巴特尔刺杀黑喇嘛的具体情况,请他再作回忆。韩巴德尔湖说:南兹德巴特尔是用枪打死的黑喇嘛。这一点,与上次的采访有一些不同,上次说是用刀刺死了黑喇嘛。关于黑喇嘛的部众的下落,他说:外蒙捉拿回去了,返回外蒙古的途中,在一个山上杀死了许多人,山上的白石头变成了红色的。我突然记起,在我找到的一张5万分之一的地图上,那一带一个地名叫“红石山”,另一个叫“乌石山”。这倒有意思了。他还告诉我:黑喇嘛原名“丹毕札拉僧”,是藏文,简称为“札喇嘛”。“札”,不是汉语中的“假”,这样说来,可以确认,“假喇嘛”实际就是“札拉僧”,也就是“坚赞”的异读。
在马鬃山的“碉堡山”写出铭文的人,可能主要来自外蒙古。但是,可以肯定:能写其中“敦煌天杰”几个字的,是文化程度比较高的汉族人。
同时,在查阅文献时,我发现了另外一个问题:
那就是,碉堡山所在的地名,曾被叫做“巴音布鲁克”,也曾叫做“公婆泉”。可能是为了另一个在天山深处的“巴音布鲁克”有所区别吧,马鬃山的巴音布鲁克从30年代以后几乎无人提起。公婆泉则已经成了地图中的一再出现的地名。但是,问题在于我从民国十年的档案之中发现,当时人们是将黑喇嘛的藏身之地叫做“滚坡泉”的。熟悉西部地名的人都知道,西部有许多地名是不同语言的复合式地名,比如罗布泊,“罗布”是古代西域语言的音译,泊,是汉语湖泊的简称。这样说来,公婆-滚坡,都是当地原来的地名的音译,不是水从山坡上跌落下来之意,也不是公公婆婆的和称。泉,则是“布鲁克”或“布拉克”的含义的中文意译。
进一步,我记得在别的书中见过“贡布”,贡布似乎是一个玉树的喇嘛庙的名字。我想到也许应该查证一下“贡布”或类似读音的词汇,在蒙古语中是什么意思。我请蒙古族同事扎拉嘎帮我查证,经查证获悉,“贡布”是蒙古语的“黑天神”之意。接到扎拉嘎的电话,我愣了半天,不知该说什么。他完全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查,这个结论是在没有任何提示,没有背景介绍的情况下作出的,因此是可信的。
这就不是巧合了。黑喇嘛的副手札哈沁贝勒,名字叫做“贡布奥其尔”,“贡布”是大黑天神;奥其尔,是金刚。在《蒙古的人和神》(第一部第五章“诸神之舞”)之中,哈士纶用了不少的篇幅介绍“大黑天”(或“大黑天神”“黑天神”)在宗教中的地位。黑戈壁,在20世纪以前的地图中叫做“出库尔戈壁”24,“黑戈壁”这个名字,比较集中地出现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人的记述中。黑喇嘛在来到黑戈壁之前,通称为“丹毕加参”或“假喇嘛”(坚赞喇嘛)“丹毕诺颜”,并没有“黑喇嘛”的叫法。从他逃出外蒙古定居黑戈壁以后,黑喇嘛就与黑戈壁难以分开了。我的分析可能是杂乱无章的,但结论则经得起推敲,“黑喇嘛”-“黑戈壁”-“贡布泉”(“公婆泉”“滚坡泉”),都与喇嘛教的主神之一“大黑天神”(MAHAKALA;“摩诃迦罗”)有关。大黑天神,是复仇之神,是战神。它们都是因那个卡尔梅克的半人半神的“强盗”——丹毕加参——而生。黑戈壁,是黑喇嘛的戈壁;黑喇嘛,是在马鬃山藏身的大黑天神;公婆泉(滚坡泉),由泉水旁边存在大黑天神的要塞而得名。更可能是大黑天神选择在它的旁边栖身而得名。
在黑戈壁的丹毕加参,已经修炼成为大黑天神。所以,他就是黑喇嘛。
进一步我想到,也许黑戈壁与它的附近地域,与大黑天神的传说有不为人知的联系。距黑戈壁不远,在额济纳的那个远近闻名的古城——喀喇浩特,就叫做“黑城”。关于喀喇浩特,最著名的传说就是“黑将军”与他的英勇殉难。在探险家的记载中,额济纳的蒙古牧民存在着“黑将军”的崇拜情结的。那个“黑将军”为坚守城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