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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州月 作者:王跃文-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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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大体安排是,先开个全面汇报会,再由各部门分头对口活动,张兆林同陆专员再拜访几位省里领导。现在不幸出了柳韵的事,陆专员找张书记研究了,总体安排原则上不变,只把走访省里领导的时间压缩一下,争取今天下午和晚上搞完。万一搞不完,下次再来。明天一早,张书记同陆专员往回赶,吴秘书长留下来负责。
  大家正在会议室喝着茶,办事处接到省信访局电话,地区有几家困难企业的工人代表到省里集体上访来了,说他们半年没有领工资了,生活无着落。一共三十多个,怎么也劝不走,影响很不好。信访局的同志说:“我们已给你们地委办打了电话,现在问题是人不肯散,请办事处派人去协助做一下工作。”
  袁海把这个情况一汇报,张书记和陆专员都很恼火。陆专员嚷道:“这些人,我们来卖香油,他们来泼大粪!”
  张书记看看表,都八点二十多了。发火没有用,得马上处理。不然省里有关部门的同志来了,大家脸上不好过的。张书记说:“时间不等人了,我先讲个意见,大家看怎么样,总的原则是两个‘一定’,工人群众的生活困难一定要千方百计解决,煽动工人闹事的个别人一定要严厉追究。银行同志在这里,马上挂电话回去交待家里,先贷款发放职工基本生活费,花钱买稳定。吴秘书长同经委、办事处的同志马上去把人劝回。要买好火车票,送他们上车才算数。还得派人护送,不能让他们半路上又下车回来了!”
  大家同意这个意见。安排停当,时间也差不多了。吴秘书长等火速出去了,省里部门的同志陆续到来。
  汇报会的气氛很好。省里同志说,西州地区这几年发展很快,他们十分满意,一致表示将一如既往予以支持。
  中午设便宴招待。张兆林同陆专员举着酒杯到各席巡回敬酒,孟维周紧随其后打招呼。但张兆林只沾沾嘴唇,表示表示。省里同志笑着,表示有意见了,说:“你张书记的酒量谁不知道?今天怎么这个表现?”陆专员忙解释说:“张书记这几天状况欠佳,饶了他吧,我奉陪各位一口干。”
  陆专员一桌一桌解释着,基本可以过关。可是工商银行的胡行长不依,他仍记着当年一箭之仇,硬是不肯放过,就由孟维周代喝了。宴毕,欢然而散。
  客人全部送走后,吴秘书长才赶了回来,精疲力竭的样子。吴秘书长说:“人总算送走了,但工作太难做了。”
  张兆林说:“辛苦了,辛苦了。先吃饭,休息一下。下午我同陆专员出去活动,你就不去了,挂个电话回去,把我们上午研究的意见同在家的几位领导衔接一下,要马上落实。”
  第二天一早,张书记同陆专员匆匆踏上归程。平时跑长途,张兆林喜欢听听音乐。可是这次,马杰照例开了音乐,张兆林沉着嗓子说:“关了吧。”

  张书记是个讲感情的人,对柳韵一定心怀负疚,或者有更复杂的心情吧。孟维周在柳韵的追悼会上隐隐感觉到些什么。致悼词的是陆专员,张书记只做了不到三分钟的简短发言。短短几句话,用词朴素,字字真切,感人至深。像这样的追悼会,孟维周跟随张兆林参加过多次。他见张兆林往往只是礼节性的肃穆,不会大悲过恸。也不是什么冷漠或虚伪,人之常情罢了。倒是通常说的因为谁的逝世哀痛至深,要化悲痛为力量,完全是客套话了。可是这一次不同,孟维周看出张书记真的很悲痛。张书记后来好长一段时间都不太畅快,孟维周却是劝慰不得的,只做视而不见。 
 

 



    
王跃文《西州月》                

  
  二十四 
  张兆林问孟维周:“刘禹锡有首诗,说什么什么桃千树,尽是什么刘郎栽,读过没有?”孟维周早已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便说:“没有读过。”原来,张兆林终于开始调整人事了。孟维周听说,陶老书记对前段县处级领导班子调整有些看法。几位对安排不满意的原县委书记和部门领导牢骚满腹,有的跑到陶老那里诉苦。如南县的雷子建被安排到地委党校任校长,气得骂娘:“他妈的张兆林太会玩人了。刚上去时,到处安抚人心,让大家都觉得张书记待自己不错,把自己当做他的心腹。事实上到底谁是心腹?只有他姓张的心中有数。好了,现在他根基牢了,一切都明朗化了,原来陶书记培养的全部靠边站!”陶老不准他们乱说。这些人一乱说,难免让人误会是陶凡在操纵。中国政治同西方不同。尼克松下野后,从卡特一直批评到里根和布什,那是很正常的事,既不妨碍哪位在位总统的威信,也不妨碍他自己死后享受国葬。中国国情不同哪!但这些同志若硬是要嚷几句,他也只是安慰他们一下,不作什么评价。有次在陶老家中,好几个人在场,有人又提到了最近干部调整问题。陶凡摇摇手,说,不要议论这事,不要议论这事。接着随口念出了两句诗,说是刘禹锡的。在座的听不明白,却感觉到可能同人事问题有关。不知谁给传了出来,但传得不全。孟维周听到后,对那诗有点印象,但也记不清了。回去一翻书,方知原文是“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说的是刘禹锡被贬官十年后,应召回到京师,见朝廷又扶植了一批新贵。刘禹锡有感到此,作诗讥讽。孟维周明白了这个曲直,当然说没有读过这诗,省得惹麻烦。有些事是要装聋作哑的。
  张兆林问过孟维周后,便作平淡的样子,其实仍疑云不散。孟维周忽发一念:干脆效法前人,以今典古,就说那两句诗我虽没读过,但从字面上看,用现在的话讲,应该指事业后继有人,欣欣向荣。细细一想,算了算了,不要自作聪明。
  那些对安排不如意的,有的韬光养晦,伺机再起。像林业局的陈清镜,这次也下来了,安排到科协当副主席,却没事似的。有的英雄气短,怒发冲冠。农业局的朱来琪也下来了,到地区农委任副主任,他同雷子建一样,到处发怒气。没有谁想到位置变动是因工作需要,或者自己能力不济,或者自己问题太多。一般想到的原因是失宠,被划入谁谁一线的。
  孟维周很想弄清楚,张书记对这些人的真实态度如何?却不得而知。他终于发现,张书记其实并不把外头的怪话放在心上,依然我行我素。孟维周再也没有听见张书记说起过干部调整的事儿。读书人说沉默是金,老百姓说咬人的狗不叫。说的都是一个道理。 
 

 



    
王跃文《西州月》                

  
  二十五 
  孟维周最近提了个正科级。参加工作才三年多,就正科级了,这在地委机关没有先例。“这个孟维周爬得快呀!”一个“爬” 字,很不好听,可不管你是谁,不管你官有多大,别人在背后总是这么议论你的,你有意见也没有用。说来也怪,谁也没见哪位官员爬着走,大家都是昂首挺胸勇往直前的样子。但人们都讲他们在爬。想想也真是那么回事。孟维周本人没有听见谁讲他爬得快。恭维他的,一般都说,进步真快呀!“进步”用在这个地方,既明朗又含糊。你明白别人是在恭喜你提拔了,又可以理解为别的许多意思,比如政治觉悟、工作水平、知识修养等等都提高很快。正因为这些话含糊,你也就可以含糊地谦虚一下,说哪里哪里。别人若是直露露地说你提得真快呀!你就不便说哪里哪里了。因为这等于说你嫌提拔得慢了。这就不对了。对组织的培养,人民的重托,只有感激的道理,怎么能有看法?不过,一般很少有人直来直去说你提得快,免得彼此尴尬。
  孟维周也真的有春风得意的感觉。县市和部门的领导原来都叫孟维周小孟,慢慢的有人觉得叫小孟不太合适了,开始叫孟科或者孟老弟。尤其叫他孟老弟的那些同志,表情十分灿烂。 孟维周每天都要为这种热情感动好多次,有时分明感觉到心脏空悬着极舒服地晃悠一阵。但他学会了不流露这种感动。易喜易悲都是不成熟的表现。可是这同“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意思绝对不同。那是古人情怀,早过时了。现代社会了,晋身官场,于喜于悲,需要的是老成。说得文气些,该叫沉稳,或者刚毅什么的。如果要说这是冷漠无情或者麻木不仁,就是故意完全是贬损了。这不奇怪,人们看问题总是各有各的角度的。这也是辩证法!孟维周有次与同学聚会,有的说他成熟多了,有的就说他冷淡些了。孟维周只是笑笑,说老样子老样子。但他越是注意表现得老成持重,越是为内心下意识的感动而羞愧。自己看似成熟实则不成熟啊!这是否就是外强中干?
  孟维周有意无意间研究了张兆林的晋升轨迹,看上去是那么容易,三蹦两跳就到了地委书记的位置。如此想想,孟维周的心脏又忍不住空悬着,极舒服地晃悠起来。他发现自己前面霞光万道,像练气功的人开了天眼。孟维周看报纸,最留意的便是人事变动,官场上走马换将他了如指掌。有时张兆林同其他领导闲扯,喜欢议论某人到某省当书记,某人到某省当省长。如果场合随便,孟维周也插几句话,将那些外省领导的出身及经历讲得一清二楚。张兆林就点点头,说:“啊,啊,是的。”其实他并不清楚这些。张兆林好几次表扬孟维周政治觉悟高,政治敏感性强,是不是就指他这方面的见识?后来,孟维周连外国总统的情况也感兴趣了。外国领导人访华时,报纸上总要登一段来访者简历。孟维周特别喜欢研究这玩意儿,比如这位总统毕业于什么大学,学什么专业,属于什么党派,有什么特点和爱好,什么政治主张,主要对手是谁,从事过哪些职业,当总统之前奋斗过多少年等等。他最喜欢琢磨的是这些政治家每跨上一个台阶所花的时间,看别人多少年之间共升了多少次,平均几年升一次。每一位政治家的升官图在孟维周的眼里似乎都是寥寥几笔,简单明了。从政是多么容易而又惬意的一件事!
  那天,孟维周在马杰面前做的有关“精神”的演讲不能自圆其说,也让孟维周感觉出一种危机。这是他目前觉悟到的惟一的前进障碍。现代政治演说才能太重要了。当领导的谁张口不要讲三点意见?古人说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这种看法早不合时宜了。做领导只要会讲,不一定要会做。太重视做了,往往事必躬亲,陷入事务圈子。这几年官员们不都呼吁要超脱,要跳出事务圈子吗?君子不器啊!领导同志不能在琐事上太过用脑,而应用宝贵的智慧去想大事谋难事。一旦谋出个什么宏伟蓝图之类的东西,就号召群众来实施。这可不是只讲空话不办实事的意思。领导的职责是什么?除了用干部,就是出主意。这可是毛泽东说的。你的主意要让群众理解,就得长于演说。列宁教导我们说,理论一旦掌握了群众,就会变成巨大的物质力量。列宁不就是一位杰出的演讲家吗?全世界无产者通过他的演讲,知道了一种伟大的理论。我们就是用这种理论来搞革命的。革命可不是闹着玩的。在这场革命中,我们失去的仅仅是脖子上的锁链,而获得的却是整个世界。有人说西方政治,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一种演讲政治。政客们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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