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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从山崖下爬起来后,发觉自己并无受伤,原想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不想回到家中后才知,人间已过百年,我的父母兄弟全部亡故,故园也只剩下一堆长满荒草的废墟。”
“观棋烂柯,故事本该就此终结,不想后来我才发现自己不老不死,只能如怪物一般在人间游荡。”
“我这一生,”萧融的声音越说越低,“这一生本该是美酒轻裘,斗鸡走犬,天地安危两不知,而不是像如今这般。”
夜光咬着唇,不知该如何安慰他,这种事本是她最不擅长的。或许她该劝说他放下过往,可是放下或者不放下,说来总是简单,用来当劝诫他人的话更是容易,但做起来总是困难的。
萧融平复一下心神,继续说道:“此后我四处拜访修仙之门,当年的游戏之举演变成了真实。本想知道为何如此,却始终寻找不大答案。有人说,三千世界,自有其缘法。有人说,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
“世人皆知长生之美,却不知长生之苦。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善吾以生,却不善吾以死。”
世人皆向往长生不老,但此事非萧融所愿。为何天意要戏弄于他,凭空撕毁他的所有,将他放逐人间?
所以干脆放浪形骸,醉生梦死。
夜光问道:“后来你就去了九曜山?”
萧融颔首道:“九曜山的那个老头听完我的遭遇后,对我说了许多,但始终无法说服我。最后他捻着白胡须对我说:‘既然想不透,不如留下来慢慢想。’于是我留了下来。”
“原来如此。”
“我自认没有做过什么错事,却被狐妖所误,遂立誓灭尽天下狐族。我屠灭彩衣坊中的狐妖,不过是为了报复,泄愤,你如果为此憎恶我,我也不好说什么。”
金银妖瞳
夜光听到他这番话,复杂地望了他一眼,在心中默默咀嚼他的话,又垂下头去,道:“我不好指责你什么,怨恨也好,憎恶也好,都不是我能够妄自决定的。这些话你还是留着,待日后昆山玉,也就是我那日救下的小狐狸,等他来找你报仇的时候,你再跟他说吧。”
“你不说,我倒差点把它忘了。”萧融苦笑。
□朦胧,剪剪轻风推着雨丝飘入竹帘之内,扑面而至,有细微冰凉之感。
萧融掀起竹帘,探身遥望鸿池景致,迟疑了一下,轻描淡写地说:“几个月前,九曜山的那个老头算出我有一劫,我本想着我这个人一贯无心修炼,必定不能安然度过,或许可以就此解脱。”
“解脱?”夜光迷惑地望着他。
萧融点点头,笑道:“我有时候在想,这个人世纷争不断,狼烟四起,无论怎么走都走不到尽头。何不当一尾游鱼,游曳于茫茫大海之中,再不理会这些纷纷攘攘,或许更自在逍遥一些。”
这世间有人求生,就有人求死。然而萧融最终也未能如愿,那一劫并没有夺去他的性命,只在他胸前留下一个伤口,让他继续活下来。
“你说的,我都不懂。”夜光拢了拢鬓边散乱的发丝,埋首在膝间,“对我来说,每一日都来之不易,多活一日便算赚了一日。”
萧融伸出手去,将夜光的手握在手心里,“我也就是想想,一时半会的,我还不至于再去寻死,至少,要等……等着那头小狐狸来找我。”
夜光默不作声地将手抽回,装作在端详面前的茶盏。
萧融看着眼里,眸中神色一黯,又迅速将话题转开:“你也不必忧心,我看你那位大哥绝非等闲之辈,他那一番痴傻之态恐怕是装出来的,十年间如此隐忍,真是深藏不露高手。”
“你又是从哪里看出来的?”夜光问道。
“我活了许多年,看过的人究竟比别人多些,能看到的东西也比别人更多。”萧融幽幽说道,“我不明白的是,当年他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怎会有如此决心毅力,莫非他背后还有什么高人?”
夜光垂着头,尚未绾起的乌发泱泱披落在瘦弱的肩头上,她没有答话,不知在想些什么。
褪去妖丽狐媚的外衣,她不过是一个稚嫩单薄的十六岁少女罢了。萧融一时心有所触,又不愿表露出来,只柔声问道:“你好像一点也不惊讶?”
“我只是觉得,他不大像我和绿樱的大哥。”夜光的声音很低,低到像是在自言自语。
萧融不由又追问一句:“你不是说过你以前并没有见过他?”
“没错,我没有见过他。但我觉得手足间当有所感应,可是我看到他的时候,总觉得他很陌生,更像是一个与我毫无关系的人。但如果你要问我究竟是因为什么,我也说不上来。”
萧融知道她不会平白无故作此猜想,但她又说不出原因来,因此萧融也是半信半疑,于是只得沉默着。
夜光突然抬头看着他,又迅速将眼神移开,嗫嚅道:“这些事本与你没有多大关系,如今把你牵扯进来了,你若是觉得……”
萧融当即打断她的话:“谁说与我毫无关系,先前我是受人所托,而现在,你明白的,你一直都明白。在我这里,你还要装傻装多久?”
萧融的眸光明亮坚定,让夜光不敢直视。他紧紧抓住她的手,夜光竭力挣脱,却怎么也挣不开,只得作罢。
夜光心中何尝不明白他的心思,但她更加明白,他的那份心多是出于怜悯、同情,以及多年漂泊的孤独。
这份情意或许不够完美,但同样珍贵。
夜光不敢想,更不敢去回应他,她只后悔自己先前总是喜欢去招惹他,原想着他不是羞涩之人,嬉笑调情也无所谓,想不到如今竟招惹出此等“祸事”来。
但她又下不了狠心斩断他的情丝,只好继续装作无动于衷,不去理会他眼中的柔情。夜光问道:“你刚才说受人所托,那是受谁所托?”
萧融见她顾左右而言他,心中虽有些失落,但也不挑破她,答道:“是你的故人。十年前,洛阳城郊。”
夜光这才恍然,叹道:“原来是他!怪不得当日在望月楼中,他会有那一问。”
萧融又道:“还有一件事,我不想隐瞒你。”
“什么事?”
于是萧融便将他的师侄轸夏是如何寻他到洛阳来抓妖,又是如何躲着他,前后始末都说了一遍。
夜光问道:“你有何看法?”
“轸夏可能是有意躲我,我心里猜测,狐妖一事可能是他故意引我来的,怕被我发现什么,便不敢来见我。设想一下,若当日我没有来洛阳,也没有其他同道来,那件案子很可能仍是一桩悬案。哥舒叶有皇命在身,若迟迟不能结案,恐怕不好向他的皇帝老爹交差。”
“我一直相信昆山玉所言,他的姐姐璎珞不会是杀害晋王的凶手。你就是总琢磨着她是狐妖,所以才对她生了偏见,要知道这洛阳城里狐妖并不止他们一家。”
夜光说到此处,突然拔高了声音,“还有一些道行更高,法力更强的,隐藏在人群中,恐怕谁见了都认不出来。”
萧融眸光一闪,已隐隐猜出夜光所说的人是谁,忙向左右望去。
夜光朝着竹屋外的某处,扬声道:“既然来了,为何不出来相见?”
湖畔芦苇丛中,有一人负着手徐徐走出。玄色衣袍,晦暗阴沉的颜色,倒与那人十分相称。
萧融虽有所预料,但乍一见,仍不禁惊道:“程长离?”
程长离亦朝他一拱手,微微笑道:“萧先生。”
萧融想起先前在皇城中,夜光与程长离的那一番的对话,让他听得如坠云山雾里,眼下再一回想,才终于明白过来。
这程长离恐怕也是青丘山的狐妖!
只听夜光笑道:“我曾听青丘的老人说,多年前有兄弟五人,皆为九尾狐仙。其中最小的弟弟深受父母宠爱,骄纵无度,与几位兄长都不合。老山主驾鹤仙去之后,他欲争权夺位,不惜设局杀死同胞兄弟,栽赃于长兄。只可惜最终阴谋败露,被驱逐出青丘,此生不得再回去。”
程长离默然听着,神色分毫不动。
于是夜光接着说了下去:“自此以后,他被妖界唾弃,只好在人间徘徊,掩藏了身份,换了容貌,倒也活得挺好的。国师大人,你说说看,此人到底是谁?”
程长离仰头冷笑,周身泛起团团紫雾,掩去他的身形。转眼间烟雾散去,程长离撤下了伪装,三千白发,颜如处子。
长袖猎猎,他周身尽是妖邪之气。分明是春池远山的柔和景色,因他的出现,突然变得狰狞。疾风呼啸而过,卷断无数芦草,乱糟糟扬了个漫天飞舞。
夜光看得心惊,却还是不由地看向他的双眼。那是一双罕见的异色瞳,金银二色,金眸锐利如刀,而银眸中的光彩分明有些黯淡涣散。
青丘山中一直有这样的传言,说早年程长离与兄长程素斗法,双方僵持不下,程长离欲使出极恶毒的妖咒,结果因为法力不济,反而被咒法反噬,毁去了一目。
夜光今日得见程长离真容,才知传言都是真的。
见夜光在打量自己,程长离幽幽作笑:“小丫头倒是牙尖嘴利的,不怕激怒了我,发起火来,我把你们都灭口了?”
萧融抱臂半倚着栏杆,姿态甚是闲适:“想不到燕国的国师居然是此等‘异人’。国师百忙中驾临寒舍,若是只为了了结我二人的性命,怎会等到现在?既是如此,我等又有何惧,应当借此良机,好验证下心中的疑问才是。”
程长离斜斜瞥他一眼:“你想问些什么?”
“不知日前那出戏里,国师扮的是什么角?”萧融声音幽凉,唇边却噙着笑,略有些阴阳怪气。
程长离眸光闪动,如剔透的琉璃:“不过是借刀杀人的那把刀,不值一提。”
“不对,依我看,”夜光含笑向前伸出一指,左右摆动,“足下应当是坐看鹬蚌相争的渔翁。”
程长离却长叹一声:“这世间兄弟相争,父子相残,为了权势,什么事情做不出来?我不过是顺着他的意思,推了他一把,再顺便帮他除掉某个挡路的家伙。”他一脸可惜地摇头,又笑道:“我布置了一出好戏,可惜那人却太胆小,性子又犹豫多疑,总是要自作聪明地来搅我的局。”
夜光连连点头,似十分赞同,她巧笑道:“也是,你连兄弟都杀,想必也很乐于见到这样的事情。至于一两只道行低微的百岁狐狸,不过是垫脚的路边石。”
程长离负手长立,白发玄衣迎风而舞,“你尽可随便猜,随便想,我无所谓。”
这两人说话夹枪带棒,既不完全撕破脸皮,又摆出好脸色相待,萧融看在眼里,越发觉得此情此景太过诡异。
空中顽云沉沉,程长离举头遥望天际,冷笑道:“洛阳城中即将上演一场好戏,只不过……”
他将广袖一拂,数道白光骤然飞出。
萧融忙挽着夜光,一步跃出竹屋。身后几声轰隆隆,转眼间竹屋已化作一片废墟,烟尘四散。
身侧掠过一片鬼魅乌影,好在萧融夜光二人有所防备,才不至于招架不住程长离的攻击。
不想那程长离却一触即退,冷笑道:“苟延残喘之辈,哪值得我亲自动手?你们两个,最好马上滚出洛阳,别让我再看到你们。”
语罢拂袖旋身,大步离去,玄色身影渐渐消失在雾气中。
萧融夜光二人对视一眼,茫然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