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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知李曼姝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问:我的手包找到了没有?
我急忙打岔说:我们报社的总编还有本市政协、人大、侨联等单位的领导正准备见您呢。
我见他们干什么?无亲无故的。李曼姝一副不感兴趣的表情。
您说得也对,可您现在是我们这座城市的新闻人物了,您上了报纸,成为二战时期历史的见证人,方方面面的领导总要有所表示吧。我在一旁作着解释。
会不会帮我找到手包?我真急死了,要知道我还要回老家去看看呢,我的签证日期没有那么多的时间。李曼殊着急地说。
我没有立刻回答她的话,一边带她往屋里走,一边掏钥匙。可李曼姝纠缠着她的手包不放,跟在我的身后不停地唠叨,我的耳朵都要被磨出老茧来了,我只好停下步子说:您老真不必着急,您已经是媒体上的人物了,只要政府出面,十个手包也能找回,我保证完壁归照,不会误了您的事情。
李曼姝总算不吭声了,但从她的眼神看,仍是将信将疑。
这时我们已经走到了门口,我掏出钥匙,打开房门,李曼姝大约在中午被约见,并由报社出资请吃一顿饭,这是我跟总编建议的,对于李曼姝这样饱经战争摧残的人来说,理应受到礼遇和尊重。
趁这间隙,我要好好化妆,顺便也给李曼姝化化妆。
进了房间,迎面就是一片阳光,我的房子坐北朝南,太阳一出来就会贪婪地呆在房间里,直到它非走不可的时候。现在阳光正盛,骄阳给了我怡然的心情,应该说这样好的心情还有一半来自李曼姝,她的指认使我感觉自己无形中又为本城的历史增添了真实的一笔,而一个记者能在城市的细微之处做一点应该做的事情总算体现了一种良知。
李曼姝进了房间就开始翻看报纸,看了一会儿,突然说:我真不该承认这事,你看我这哭哭啼啼的样子,要是韩国人看到了还不知道会怎么说呢。慰安妇本来就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这耻辱已经在我的肚子里埋了一辈子了,想不到回到中国还是把这不该说的事情说了出来。
我正在换衣服,听了这话,感觉李曼姝处在一种很矛盾的心理状态,而且是非不明,于是我说:您老是二战的牺牲品,慰安妇是被日军强迫去做的,并不是您的本愿,您在二战期间所受的摧残,是战争狂人强加给您的,这么屈辱的历史您埋在肚子里不说,那么后人怎么认识战争的残酷呢?要知道历史有时候会有一种惊人的重复,人类如果没有一种教训的参照,往往会陷入非理性的疯狂。
李曼姝一直认真地听我说话,等我停下来,她很仔细地打量着我说:郭记者,跟你说句实话吧,让我佩服的女人不多,你是让我很佩服的一个,说话能说到关节上。听你这样说,我对自己昨天的行为又不后悔了。
我笑了,心想:真是个老小孩呢。但表面上我没表现出对她的丝毫不满,李曼姝这一生遭受的蹂躏是常人难以想象的,她对八角楼的指认也是为了昭示后人别再陷入人性的扭曲、战争的疯狂,所以她的现身说法被我私下认定为壮举。
见李曼姝的情绪正常起来了,我趁机说;来,马上要去见方方面面的领导了,我来为您化妆吧。我拿出化妆盒。
化妆?李曼姝敏感地问,脸上呈现一种奇怪的表情。
对,化妆,将您妆扮得有精神一点。我打开化妆盒,让李曼姝挑选口红的颜色。
李曼姝扫了一眼便说:你这化妆品是韩国货,韩国的化妆品市场特别发达,产品几乎占领了东南亚市场,韩国人对化妆品的消费也很厉害,像我这样的老太太出门买趟菜都要把嘴唇涂抹一下,这是韩国人的习惯。但我从来不化妆,我只是爱干净。
为什么?我不理解地看着李曼姝。
李曼姝叹了一口气说:我本来是个特别喜欢化妆的人,小时候,我的额娘总在椭圆的化妆镜前抹胭脂涂口红,她的头发油光锃亮,额娘往头发上抹一种杏仁油,味道香极了。额娘让我学着她的样子化妆,说我们老祖宗就喜欢化妆,化妆是满族女人的传统。这样悠然的日子没过多久,我们的家园就被倭寇给毁了,我被掠进八角楼……在那非人的地方,我怎么可能有心情化妆?有的慰安妇喜欢化妆,她们把手里仅有的钱都购买了化妆品,我就在心里嘲笑她们商女不知亡国恨,为此我还跟一位日本来的慰安妇打过架,这个日本来的慰安妇并没觉得自己献身八角楼是一种耻辱,反倒感觉那是一种荣光,为战场的勇士们慰安的荣光,所以每次慰安之前,她都要浓妆艳抹打扮自己,她说要让大日本皇军在她身上得到最至高无尚的快乐。她不光自己这样做,拉着八角楼里所有的慰安妇都这样做,我偏不理睬她,照样素面朝天。有一次,她竟带着一盒化妆品找我来了,说今晚要接待的士兵非同一般,是打了大胜仗死里逃生的勇士们,让我务必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一些迎接他们。我气了,如果说你们日本女人做慰安妇甘心情愿,那么强迫中国的女人做慰安妇就是野蛮的强盗行径,我忍不住嚷了起来:凭什么呀?我就是不化妆!我赌气将化妆盒摔在了地上,香粉四溅,弥漫在八角楼。日本女人见我摔了她的化妆盒,便上来撕我的旗袍,还骂我是支那猪。我愤怒地揪住她的头发,将她的头发揪成横七竖八的稻草。我要让这个小日本看看,我们满族的格格具有怎样的威风!八角楼的女人们都跑来围观,凡是不属于日本籍的女人纷纷站在我一边,这事惊动了荷美,日本女人荷美将我关进了阁楼,三天三夜未让我进一滴水,把我放出来那天,正好有很繁重的慰安任务,荷美要我接待一个日本军官,并特意送来化妆品让我化妆,我用化眉毛的黛色颜料将不该涂黑的地方全涂黑了,只剩下洁白的牙齿和两只发光的眼睛,我记得日本军官刚见到我的时候,吓得浑身一抖,他那怪样子至今想起来我都想笑。……
李曼姝的这番讲述太富有戏剧性了,只可惜我没有用笔记录下来,我拿着化妆盒将她刚刚说过的话在心里又过了一遍,大致记下几处生动的细节,这时我听见李曼姝说:我就是不化妆,化妆代表女人内心的喜悦,我被掳为慰安妇,成了侵华日军泄欲的工具,我的内心装满了凄风苦雨,凭什么要用化妆品把自己妆扮出欢颜?从那以后,我对化妆更不感兴趣了,我只对旗袍感兴趣,旗袍时刻提醒着我自己的身份。
对了,那您今天就换上旗袍吧,我也穿旗袍。我将李曼姝的行李从衣橱里拎出来,拉开拉链,帮她寻找旗袍。她不想化妆,我绝不强人所难,勾起她往日的辛酸。
李曼姝只带了一件旗袍,黑丝绒的,我已经见她穿过了。从包里拎出旗袍,她立刻站在镜子前试穿,尽管有点打褶,穿在她身上仍能感觉她年轻时的光彩。
我忍不住在一旁说:如今依然能看出您年轻时的妩媚。
李曼姝拉着旗袍的前襟说:只可惜那令诗人吟咏的妩媚都在战争中零落成泥碾作尘了。
想不到李曼姝说出这么一句有文采的话,我惊异地看了她一眼。
李曼姝好像看出了我眼睛里的内容,她笑笑说:在记者面前我班门弄斧了吧,不过我可以自豪地告诉你,我念过私塾,额娘专门雇了先生教我。
我想起她的格格身份,觉得她的话真实。
我和李曼姝正换衣服,总编打我的手机,催我们快去,他们已经在酒店里等了。
我带着李曼姝迅速出门,一片偌大的阳光打在我们的脸上。
快到酒店的时候,我的手机突然响起来,看了看号码,是叶奕雄,我直言不讳地说:这几天很忙,过几天跟你联系吧。
你忙什么呢?我现在必须见你。叶奕雄的口气不容置疑,他总是这样,令人难以接受,不过多年来我已经习惯他了。
我减了一下车速,问:到底什么事?我在执行一项很重要的任务。
叶奕雄声音沉闷地说:半小时之内我要见到你,否则后果你自己负责。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简直是一个大强盗。我自言自语骂了一句。
谁呀?李曼姝搭言问。
一个朋友。对了,他跟您一个姓,也姓叶。
天下姓叶的人很多呀。李曼姝轻语一声,没有继续问下去的意思。
我把她送到酒店,见过总编和其他方方面面的领导,托词说要赶稿子,就提前走了。走到门口,我又转了回来,叮嘱总编饭后将李曼姝带回报社,我在报社等她。
总编顾虑重重地说:侨联出面了,李曼姝说不定要听侨联的安排呢,她上了媒体,现在是社会的人了。
我说:她的行李在我那里,她的事我还没采访完呢,总编应该支持我的工作吧。
总编未置可否地笑笑。
开车驰出酒店,我直奔叶奕雄的住处。路上我回忆着叶奕雄电话中的口气,他今天找我一定是因为八角楼的事,李曼姝对八角楼慰安馆的指认叶奕雄肯定在媒体上看到了,他曾经雄心勃勃地透露想开发八角楼,让这不明不白的建筑成为商业色彩很浓的木结构酒吧。我当时就把他臭了一通,我们俩为此还争论了半天,八角楼几乎成了叶奕雄内心的一个情结,他只要出现在我的房间,必然站在窗前眺望八角楼。
想到这里,我有点不安。叶奕雄毕竟是我情感的安慰剂,我们已经相处了多年了,他陪伴我的时间要胜过陪伴他妻子的时间,而且他在感情上对我的专一和体贴入微只有我自己清楚,发财是他的梦想,发大财是他梦想中的梦想,而我却在他的财局中釜底抽薪,按一句最俗的话说:我还够朋友吗?
车拐了一个弯,就驰上通往叶奕雄住处的马路了,这条马路是刚刚修建的,是通往本城高档别墅区的必经之路,说是高档别墅区,几年前不过是一片荒滩地,开发商花小钱买了无人问津的地盘,又花大钱盖成了高档别墅,最后暴利上市,一幢别墅就卖三百万,起初开发商有点低估了本市的购买力,想不到旬日之间数十套别墅就卖了个净光,开发商是叶奕雄的朋友,叶奕雄购买别墅的时候也触发了灵感,迅速开发了一块地盘,两年之间就成了大富翁。叶奕雄有次跟我说:这老百姓是怎么啦?好像买房子不花钱似的,什么样的烂房子都能卖掉。
我一语双关地说:那你就不要得便宜卖乖了。
这几年的城建规模不断扩大,政府过于优惠的土地政策就像过街雨掉钢蹦一样,让许多开发商拾得了实惠,有人一夜之间便跻身到千万富翁的行列。同时也出现了炒房团,人们把炒股的钱拿来炒房,只要房本不丢,就会净赚。面对遍地金钱,哪个开发商还会注重城市的历史和文化品味,在所有开发经营的方略中,历史和文化内含是最没有经济价值的,那是有钱有闲阶级的风花雪月,城市就在对金钱的无限追赶中,失去了强大的精神力量和独具的文化品质。
叶奕雄能意识到这一点吗?
车身忽然晃动了一下,该死的路坑总是让我躲闪不及。叶奕雄早就发现了我开车走神,可我却改不了这个毛病。
当我看见叶奕雄的窗口时,便寻了个地方停车。
我把车停好,径自走进叶奕雄的别墅,叶奕雄正握着那把青花瓷壶喝茶,见我进来,他头也没抬,看样子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