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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一旁的丰娘已经抹完了药,起来转过身跪下,朝着张纤磕了个头,低声道:“郡主还请息怒,郡主病重这几日,公主每日守在跟前,几夜也不曾合眼,郡主方退烧之时,公主喜极还晕了过去,御医说是累疲了,这两天才稍睡了会儿,今儿个一早醒了听说郡主不肯吃药,又赶了过来,进门就给汤药砸了脚,郡主恕奴婢无状,可为了个侍女何苦这样伤公主的心呢?”
若是旁的人说话,张纤只怕就恼羞成怒了,可说话的是丰娘,张纤只瘪了瘪嘴,不做声了。
她望了望长公主,长公主可能是来的太急,连妆都没有上,没有粉遮挡的面容上肤色略有晦暗,唇上失色,精神不振,很有些疲惫之态。
“母亲……”张纤咬着嘴唇,道歉的话就在嘴边上,可都是抹不开脸去说,一双黑亮的眼睛里,眼泪都在打转转。
长公主见了她这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哪里会和她制气,反而对丰娘笑道:“你这是干什么呀,她小时候你养了她一场,她平日也待你不同,从不曾叫你跪着说话,你这一跪,倒叫这小孩子家的伤了心,你快起来吧。”
“就是,我看你就是成心的。”张纤嘟着嘴巴,不去看丰娘:“……还不快起来,难道要我们一个公主一个郡主纡尊降贵去扶你起来不成。”
长公主见张纤别扭的模样不禁失笑。
“奴婢不敢。”丰娘也知道张纤的脾气,慢慢的站了起来,退后。
“母亲……”张纤看了长公主一眼,低声道:“还疼吗?纤儿不是故意的。”
“都说儿女是讨债鬼,本宫也不知上辈子欠了你这个小讨债鬼多少。”
“纤儿再也不会啦,以后一定乖乖的……那个青娥……”
长公主闻言,侧过头来看了看张纤,含笑道:“怎么,就这样舍不得这个丫头?不过是个侍女罢了,本宫的小郡主什么时候变得菩萨心肠了?”
长公主虽是慈母,可像她这样身份的人,也不会太将人命,尤其是贱民的命当一回事,而且她也不喜欢自己的女儿因为太过宠爱哪个侍女,而反被左右。
“那是我的侍女,就算要打要杀,也是随我处置,不然那些跟着我的人,见我既护不得,也处置不得,以后谁还看得起我,我当这个郡主还有个什么意思,母亲,你就把她还给我吧。”
“你堂堂一个郡主,还用得着下人看得起么?”长公主收敛了笑意,显然极不喜欢张纤这种贬低自己的话:“你要是觉得谁对你不恭敬,你告诉母亲,母亲帮你收拾他。”
“可是那些官家小姐呢,尚书家的三小姐,太傅家的四千金,丞相的二侄女儿,平日聚在一起的时候,我总带着青娥、红胭,红胭你给赶走了,要是青娥也不在,往后碰见一处了,她们一定猜出了什么事,到时候我怎么说呀。”
“纤儿,你可别忘了,这些人你以后都不‘记得’了。”长公主皱了皱眉,提醒到。
“不‘记得’而已,又不是再不见……总有见的时候,到时候我怎么说?”张纤低头咬了咬嘴唇,出了事之后她称病不出,以前的手帕交来探望也都不见,却不代表“病愈”之后也不见的。
“你就说侍奉不周,以至于你病重,叫本宫打发了呀。”长公主不明白这有什么不好说的。
“可是,到底侍奉了我这么久的人,说打发了就打发了,我若是说我没拦着,一定会被人说心狠,我若是说我拦了没拦住,连自己的人都护不住,她们一定会笑话我的!”
“这也无妨,横竖都说你失忆了,你就说也青娥也一并不记得不就行了?”
“没有用的,还是会被人家取笑无能,我这个郡主当着还有什么意思……我不当郡主了,母亲你送我到尼姑庙里面做姑子,你重新去生一个女儿吧。”张纤开始胡搅蛮缠了。
“……”
“我会每天在庙里面给母亲你祈福的,保佑母亲你生一个不淘气的乖女儿,你就不用撵走她身边的人了,呜呜……”
“……”长公主抚额。
“呜呜。”
“……放了她也不是不可以。”长公主完全拿张纤没有办法,她道:“可是你得告诉我,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张纤停止了揉眼睛,抬头:“哪天……我出去的那天?”
长公主摇摇头,扭头对一旁的丰娘道:“丰娘,你到外面守着,谁也不准放进来。”
丰娘领命,便出去了。
长公主见她出去,这才回头对张纤道:“我说的,是椒房殿失火的那天。”
☆、第十二章
有的人纵容你,不是因为没有看到你的不足,而是你的不足在她眼里都是完美的。
长公主不是不知道张纤的缺点,比如她任性、自私、虚荣心强、狡猾刁钻,甚至有些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但是她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因为她自己本身就是于此完全相反的人,先帝就曾狠狠的夸赞过她,夸奖她的温柔、表彰她的和善、对她的蕙质兰心,顾全大局都感到十分满意。
所以有时候她想,如果不是那么顾及先帝厌恶北狄人的心情,当年她随着北狄王子泽罗而去,她的人生就和现在完全不一样了?
又或者,要是后来她能够一意孤行,无视驸马张说急于立功的心情,到皇宫里阻止他上战场,是不是他就不会被俘,不会变节,不会成为她生命里一段不可告人的耻辱?
是不是如果不是被皇兄说动,作为大昭公主承担起的责任,为了平衡朝堂上的局势,改嫁于威远侯周成昱,她就不会第二次当寡妇。
当年盛世荣华,天之骄女的自己是何等意气风发,绝没有想到过到头来嫁给平庸的高光孤会是自己最后的归宿。
回望自己的一生,也许许多人都觉得她是幸运的,享两朝尊荣,但她自己却,并不曾感到真正的幸福。
不管她身处何方,经历着什么,她的内心总有一处是空的,怎么也填不满。
因此,她内心里,并不希望她唯一的女儿,过着和自己一样的人生。
带着开出一朵朝气蓬勃的花儿的愿望,于是,她任由自私任性的种子生根发芽,但是最后她发现……
“母亲,你会这样问,是因为青娥都跟你说了吧。”张纤低头小声道,手指在被褥上面画圈圈。
照理来说,长公主追问她,应该是问她那天晚上到底为什么要溜出去,溜出去是干什么,或者见了谁。
但是她没有这样问,为什么没有问呢?答案只可能是她已经知道了。
青娥是陪伴她进过宫的,对赵荻身边的太监也是认识的,所以长公主如果知道她是去见赵荻,最有可能的是从青娥口里得知的。
既然知道了她见的人是赵荻,还行事如此诡秘,不由让人联想到前段时间的椒房殿失火的事情,因为在此之前和之后,她和赵荻的来往并不密切。
故而,长公主会对椒房殿失火的事情起疑,也就情有可原了。
张纤是长公主的掌上明珠,被母亲察觉她倒没什么害怕的,只是心中还有些不舒服,因为青娥,她回来的路上吩咐过不许她说出来,可是她转个身就出卖了她,她把青娥当成是她的人,出了事自然会护着她,才会醒来后就吵闹不休一定要她回来伺候。
虽然青娥的作为情有可原,长公主毕竟是张纤的生母,关键时候要比自家主子厉害得多,当时张纤病得生死不知,这都要算在她头上的,她一怕之下什么就都说了。
但张纤对青娥,有些失望,对自己也有些失望。
她的侍女并不止忠于她一个,而她也没有能力让她们只忠于她一个,这种感觉真让她讨厌。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长公主扶着扶手站了起来,脚套进绣花软底鞋里,一瘸一拐的走到张纤跟前,坐在塌沿上,望着自己女儿莹润的脸庞瘦得只剩巴掌般大,很是心疼,苦口婆心的道:“难道别有内情不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要告诉母亲,母亲才能护着你呀。”
到底要不要说呢?
她答应了赵荻,可是……
“母亲……”张纤抬起头来,黑亮的眼睛盯着长公主,慢慢凑道她的耳边哑着嗓子道:
“皇后娘娘是赵荻害死的……可能……纤儿……做了帮凶……”
“……当时的情形……纤儿好怕……”
“……赵荻怎么会把岚芝给带出来,这么大的事他怎么办到的,会不会有人抓住他的把柄……母亲,他不可以有事,他有事的话,纤儿也难逃,那个人是皇后呀,母亲,你要帮我……”
张纤紧紧揪住长公主的衣袖,宛若寻求庇护的小羊羔,突如其来的消息,也让长公主震惊到了,她怔怔的望着张纤,突然发现,自己的掌上明珠已经长大了,大到了她无法掌控的地步。
“纤儿,我不是告诉过你,不管你想要做什么,离椒房殿远一点,离皇后远一点吗?”长公主双掌抓着张纤的肩膀,神色紧张的道:“你和赵荻,究竟为什么要躲到那里去!”
看到母亲从未有过的认真严肃,张纤不敢说谎,她吞吞吐吐的道:“我……想要赵荻的龙纹玉佩,他……他……不肯给,然后我就拿走了,他追过来,然后……就进了椒房殿……”
那样的龙纹玉佩是赵荻和赵珏兄弟两个每人一枚的,她想要的原因是因为想要和赵珏配成一对,女儿家的小心思罢了,不想却惹出后面的事。
长公主望着张纤说不出话来,眼里渐渐浮现恐惧。
是的,对于钟爱的女儿,她希望她有更加意气风发的人生,她希望长出一朵朝气蓬勃的花儿,所以她才任由她的自私放纵她的任性。
但是,她发现……她错了。
一朵花如果开得太过肆无忌惮,会被人当做野草一般掐断。
而这一切,都会是她这个做母亲的一手造成。
“纤儿……”长公主怜爱的抚摸着张纤的额头,幽幽的道:“你知道先太子是怎么死的吗?”
“据说是流矢……”这件事张纤听说过,但看着母亲的神情,她突然明白一定不止如此。
“母亲,到底……”
长公主摇了摇头,喃喃着:“……孩子,这个世上你谁都可以不惧,就是不能不惧你皇帝舅舅……”
流矢不过官面上的话,那一段腥风血雨她也有参与,她亲眼看见众目睽睽之下,赵洵疯狂如失了常性,一刀一刀的捅向先太子赵淳,一共有三十多刀,全场人安静得如死寂一般,只听得到刀器破开皮肉的噗噗声。
如果要杀人,一刀就够了。
三十多刀,手足情深,这份手足到底有多么情深……而这一切都是因萧氏之故。
萧氏,才是那个人的逆鳞。
“纤儿,别怕。”长公主深吸了一口气,展开双臂将张纤拉到怀里,用冰凉的手轻轻拍抚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