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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愿丁少梅的这次冒险平安无事,只要他回到租界里,便在自己的控制之下。我也太大意啦。老吉格斯责怪自己。都是那个叫俞长春的暴徒惹的祸,如果,我是说如果这个暴徒不见了,消失了,发生了死走逃亡之类的事情,至少在短时间内,便没有人再能勾引丁少梅去暴力抗日。
他高兴地从梯子上爬下来,感叹上帝的智慧是无穷的。
25。第一次亲密接触
左应龙坐在前舱口,不用回头去看,他就知道丁少梅把手枪里的子弹退出来数了数,再顶上枪膛,关紧保险,然后放在口袋里。洋鬼子教出来的学生,都是一个样子。
今夜没有月亮,星星也少得稀奇,只有磷火在堤岸上闪动,一眨一眨,让他想起小红宝电人的魅眼儿。这条河是他的性命,世间若有什么东西可以跟它相比,那只有他老娘了。在这里航行,就如同穿行在自家的桌椅板凳之间,几十年的功夫,他来回走过上千趟,多么可怕的危险都遇上过,何况今夜风平浪静。
海河在退潮,逆流而上的海水大大方方地退了回去,好似逛了回小班,此刻带着心满意足的快乐,哼着新学的小曲,就这么去了。
河上的每一块浅滩,每一条河岔子,他熟习得如同自己的手指头。风不大,船行得慢,这是好事,万一出事,他还有个落帆逃跑的准备。船越行近海口,海蟹的味道越发地浓烈,四月里,海蟹正肥,回程可以带几篓孝敬老娘。
小日本儿也好吃海货,自打他们一来,天津卫的馋人多多少少受点委屈,好东西得先尽着他们。
宫口贤二那个浑蛋不像是个吃硬壳伙食的主儿,总带着一脸的青萝卜颜色。几天前他就托人来约,说是要见个面,可买卖归买卖,你有货我运货,又不是会亲家?再者说,你是侵略者,我是走私犯,还是那种自种自吃,不当汉奸的走私犯,跟你有吗好见的!
“在下有一事相托。”宫口贤二撇着京腔,走跳板时倒是四平八稳,手上攥着个拳头大的手巾包,一看那沉样,就知道里边是硬货。
“有话就说,有屁也麻利儿的。”隔着八仙桌,两人在他那船宅里坐下,宫口贤二一丝也未露出对他住所的惊呀。
“我知道你与丁少梅有来往。”宫口贤二说。“我对你的要求是,在你手下挑个人,安插在他身边,然后把打听的所有情况都写报告给我,我随时派人来取。”
左应龙乐了,张开没牙的嘴。“可惜呀,我老娘……。”他猛地咬住舌头,怎么越老越没个准星,老娘能跟小日本儿提么,他们吗事干不出来?“我是说,我们江湖人有规矩,不像你们,不仁不义的。丁少梅的事么,知道的,我高兴了兴许提两句,写报告?老左我不认字儿。”
“二宝肯定会写。”宫口贤二根本就没把目光放到左应龙脸上,借着话头儿,打开手巾包。
果然是那话儿!左应龙赞叹自己的眼力。包里边是两根金条。日本人在城里开了家贵重金属市场,买卖的黄金就是这种条子,横滨正金银行出的货,扁扁的两头圆,像块小个儿的羊肉馅“回头”。
“呀嗬!金货啊?”该当接这一句,好支应着不妨碍他的心算。这一根条子20“昂死”(盎司)重,合关秤一斤多一点。大清国时,一两黄金合20多两白银,也就是30多块大洋。现而今,黄金市场上的价钱不用说,反正打小日本进了关,这黄金的价钱一直在涨。听说买卖这玩意赚大钱!
宫口贤二极耐心地等着他发话。
小日本儿最财迷,这回不拿那手纸样的联银券,出血肯送金条来,说不定丁少梅那小子真是个值钱货。
“哪天过来玩,我请你听玩意儿。”左应龙站在船上,没有送过跳板。金条他留下一根,当着宫口贤二的面,随手赏给了二宝。不能让日本人把咱看扁了,中国爷儿们就是有骨气,留你一根条子,那只能算见面钱,耽误咱功夫了嘛。可买卖归买卖,不能不仁义。
叫左爷给小日本儿当探子,你们想到脚后跟上去啦!
丁少梅这么个小白脸子,凭吗能从日本人的肋骨条上挤出金条来?莫非左爷看得不错,这小子是个玩大的?你还别说,打发二宝过去,倒还真是个好主意。
沿海河下去,可以直达塘沽的出海口,他们若去汉沽渔码头,出海口向东转是正道。他伸出右手两根指头拭拭风,转帆的时候得抢上风。他有那么点不放心的,是船舱里那件新玩意,这是二宝的主意,小孩子好新鲜。若听二宝的主意走河岔子转入蓟运河,比入海要省时省力,但中间不得不穿越十多里的浅水洼淀,那会儿还是使帆来的牢靠,这新玩意听说怕水草。
眼前好像打了一道闪,探照灯当头射过来,紧接着传来汽船的锅炉响。坏啦,日本人果然设有埋伏。他伸手往舱口边一摸,一长排小木桶被根粗绳拢在那里,他安下了心,蹲住没动。剩下的3个水手站起身,一人点了根烟。
雨侬一直把手放在丁少梅的手心里,两人并肩坐在舵旁。二宝似看非看地扫视着前边,嘴上与丁少梅闲聊。
“您上过大学,会开机器么?”他问。
“不会,我学的是金融。”
“什么是金融?”
“简单说,拿钱倒腾几个来回,就赚了钱。”丁少梅讲得通俗易懂。
“就像钱庄?”
“有点像,也不全是。”
“金融能打败小日本儿么?”
“能。”
“可惜,我连算盘都打不好。”二宝满脸的羡慕加遗憾。“像我这样的,要想抗日只能丢炸弹了。”
“也不一定,你可以跟着我干,也可以跟着左爷干,只要他肯抗日。”丁少梅好冒险的性格不觉间又露了出来。
这时,日军巡逻艇的探照灯罩住了他们,如同马灯照住只螃蟹。
“坐着别动。”二宝轻轻地转舵,顺贴地让两艘船并了帮。汽船的甲板高出木船三尺多。
雨侬看清楚,对面甲板上有四五个人,一时分不清是日本兵还是汉奸。
“都站住别动。”对面的日语口音极重,雨侬听出不是东京口音。
左应龙懒懒地站起来,叫道:“太君,幸苦大大的,淡芭菰地给。”手头一甩,几盒香烟上了对方甲板。他又一扯手边的蒲包,拿出的竟是只烧鸡。“道口,道口的……”
五年前,雨侬的日语老师很郑重地跟她讲,说是日本人初来中国,简直就以为进了天堂,大米的随便,鸡蛋的整筐买,最令人吃惊的是竟然可以吃鸡。在他们家乡,鸡太少,一只鸡得养个十年八年的,又舍不得用粮食喂它们。养鸡的人可能一辈子没吃过一口鸡蛋,更不要说吃鸡。自从庚子以后,日本的许多旅行作家来过中国,回去写的游记最初被斥为胡言乱语,居然敢说中国两个穷汉一顿饭吃掉一只鸡,他们又不是天皇的表弟?往后他们来得人多,开通些了,于是,在整个日本国传布最广,最脍炙人口的一篇游记,便是伊藤薰的《道口,我的道口……》,省略号是因为日文里没有“烧鸡”这个词。
雨侬望见左应龙撕了只鸡腿大嚼,左手示意要丢过去,口中叫:“米西,大大的,米西……”
烧鸡在空中翻着跟头,划了条香味扑鼻的弧线,落在日本兵身后。那几个兵没有伸手去接,目光却被锁在了鸡身上。又是一只烧鸡,再来第3只烧鸡,日本兵目不暇接,第4只——是小木桶,落在甲板上,桶箍散开来,酒香迎风。日本兵把大枪抱在怀中,忍不住伸出双手,后边又是鸡,又是桶,落到甲板上的木桶,又被跌碎,酒香浓烈。
“接住呀,傻老爷儿们,淡芭菰的来啦。”众水手大叫,点燃的吕宋烟飞了过去。
丁少梅一见吕宋烟飞起,忙伸手推倒雨侬,手上拔出枪来。
许是酒气太浓,对面船上仿佛是发生了一场蓝色爆炸,酒的火焰一下子罩住了半个船身,罩住那几个日本兵。但他们还是开了枪,一名水手翻身落入河中。
“他妈的,机器匠给打死啦。”左应龙大叫。“还不往上扔火油。”
又一批小木桶飞过去,这一回是红色的火光。“谁会开机器,谁会?”左应龙的声音充满焦急,但不恐惧。其实,尽管与敌船相距不足一丈,木船上的人们真的没有感到恐惧,左应龙成功地把这场战斗铺垫成一出玩笑戏。
“什么机器?”这是俞长春的声音,机械是他的本行。雨侬心中一喜。
“还有吗机器,船机器。”
一个日本兵从驾驶室后边转出来,手中的步枪对准二宝。丁少梅举枪便打,把对方吓了回去。
二宝对他大喊:“你过来替我把着舵。”
雨侬却冲上去,扑在舵杆上。丁少梅继续射击,直到把弹仓打光。二宝一跃扑向桅杆,脚蹬手扯,哗啦啦,船帆像断线的苇帘子,猛地直落到底。
雨侬听到了机器声,不是日军巡逻艇的蒸汽锅炉,而是货真价实的发动机的声音,手中的舵杆突突直跳……。
俞长春刚下到船舱时,什么也看不见,几秒钟过后,他看清楚,安装在船尾的,是一台大马力的船用发动机,美国货,不是他熟习的东西,也没有时间让他找寻电打火的开关,他看到的是手拉起动的把手。猛地一拉,松手,他明知道里边的轴得回转时才会将柴油点燃,但只这半秒钟的时间,却让他知道了什么是惊心动魄。这才是英雄该有的体验,这才是英雄豪杰的生活,生命中最大的价值,在这成功与否的半秒钟里,放射出炫目的光焰。他陶醉在船舱里。
木船突地一跳,变成了机帆船,往前一冲的力量,把雨侬几乎吓倒,虽然她不怕日本兵,但她怕机器。
丁少梅把空枪放回到衣袋里。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对着人放枪,尽管没打着人。
当他们的船转入河岔子,还能远远望见巡逻艇上的火光。
“你还愿意听从我的命令么?”德川老师问。
“只要与军部的命令不冲突。”宫口贤二尊师重道。
“如果与军部无关呢?”
“但与大日本帝国的利益也不能冲突。”宫口贤二有意用了个全称,强调他的爱国之心。
“我要你放开丁少梅,把心思全部用在艾伦·吉格斯身上,控制住情报市场。”德川信雄半闭着眼睛,怕自己的目光吓住学生。
“监视和拉拢‘魔法师’是军部直接给我下达的命令。”
“如果我要求你不执行这个命令呢?”
“两难之下,我可以切腹,以免玷污了武士的荣誉和老师的名声。”
“我知道了,去吧。”德川信雄家中没预备给穷武士切腹的短剑。他自己是正经八百的武士家族出身,但自觉身上文人的品性颇多,近乎智者或歌仙式的人物,这样的高人,大和民族历史上并不多见,在他的有生之年,也无缘遇上另一位。或许,他自己便是日本历史上的最后一位了。
宫口这小子不是个真正的武士,虽然同样智深谋广,可一旦涉及荣誉,便是个不肯变通的傻瓜。在他二十几岁时我这么说,如今他六十多岁我仍这么说,想当年,荣誉是件实实在在的东西,而今天,军部里是一群农民的儿子,哪里会懂得真正的荣誉?他们都像山本五十六那小子一样,只知道领土、武器和士兵是真实的。
两千万日本人要统治支那的四万万人,这本身就是个大问题;若想把这四万万人变成世界上最大的兵源和生产力,好让我们打到澳洲去,少说也得下上100年的功夫,至少也得100年。蒙古人80年便败走戈壁,是因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