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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又怕对不住雨侬。男子汉大丈夫,如何这般婆婆妈妈的?
假如老吉格斯的档案真像雨侬说的那样丰富,抗日也好,报仇也罢,想必大有助益,更不要说借它发财。可若是真这般了得,爹爹又如何会破产?这其中必有缘故。要解决的事太多,万不能弄得不可开交。
也许,俞长春并不像印象中的那么有用,但那件炸仓库的事太激动人心了,不能不帮他一把。一个大英雄,如果手下净是些半吊子、假勇士,也干不成大事,丁少梅决定把心思多放些在老吉格斯和左应龙这类人身上。
17。左女侠是个小脚老太太
左老太太今天挺高兴,她那个大手大脚,身板结实得像摔跤手的孙女做了个好梦,居然梦见额角高耸的寿星老爷爷告诉她,说她奶奶的99岁大寿由她跟她丈夫一同操办。更让左老太太兴奋的是,她突然想起来,自己早上似乎也有一梦,梦见今天孙女婿上门。
她这一辈子凡事有自己的主意,不相信任何人,但却最信兆头。“万事都有个先兆哇!”她喜洋洋地瞟了孙女一眼,这辈子经历过那么多的阵仗,到老来,不信亲身经历过的,倒信什么科学电学的不成?
10点半钟,丁少梅与雨侬坐的洋车刚跑出日租界,左宅里边已经热闹起来,衣饰鲜艳的女眷们围着左老太太打转,七嘴八舌地凑趣,猜测老太太有多大的后福,将要上门的孙女婿该是怎么个俊样儿,而丫环仆妇们被支使得细狗般的乱窜,买果品备茶水,眼光却一个劲儿地往大门口溜。
正在这个时候,丁少梅和雨侬坐的洋车停在了门前,看门的老头子高叫一声“有客”,让丁少梅听着不舒服。
“晚辈特来拜望左老太太。”
“上房里请,都候着哪。”
一瞬时,挤出来一院子女人,花红柳绿,眉浓粉厚,目光热切得能化糖,把丁少梅吓了一跳。这场景,高阳酒徒可没在小说里替他交代过,他心下不住地埋怨,硬着头皮往前闯。
众女眷往两侧一分,捧出一位老太太,搀扶她的是个两膀得有几百斤力气的年轻姑娘,目光低垂,只盯在丁少梅的脚上。
“真的来啦?”左老太太的海下口音高门亮嗓,脸上皱成只核桃,看到丁少梅,她突然一怔,原本顽笑似的眼神一变,目光晶亮如电。
丁少梅今天还是那身旧洋服,英国皮鞋。
“呦,原来是个洋学生,好好好,摆果子,倒上我的小壶茶。”左老太太上前抓住丁少梅的小臂,引他向前,口中却道:“扶着你奶奶点儿,快看一眼我这孙女儿,没见过吧?”
丁少梅一头的雾水,却感觉到老太太形如鸡爪的手很有把子力气,而且脚下并不比他慢。
左老太太把手向后一挥,众人停在门外,没有人跟进门,雨侬被引到厢房去了。她的手一直抓紧丁少梅的手臂,直到把他按在椅子上,这才低声道:“您老没穿官衣儿来,是给我老婆子面子,我家那业障又闯嘛祸啦?”
这年头,打秋风、敲竹杠,告密害人的坏蛋遍地都是,嘛人家都敢闯进门里来。左老太太的脑筋转得风快。
丁少梅不敢直视左老太太的眼睛,那目光阅人无数,太厉害了。他简单地讲明来意,手上抱拳,大拇指学着混混儿的样子支开来,说是求老太太做主,得便倒想交交左老爷子。
左老太太按回他翘起来的手指,说:“您别高抬他,嘛老爷子,二狗子,还给他长了脸!”
“那笔经费?”丁少梅决定收起学来的混混儿派头,在这位当年的左女侠面前,装假只能是自己受罪。
今早天还没亮,雨侬便把他叫了起来。她连夜打听到的消息把她吓住了,这左应龙是个遗腹子,他爹与人争码头被害,他母亲挺着个大肚子,请出来地面上的众多人物当公证,手持一把切菜刀,便找到仇家门上,硬是要一对一地与对方比赛剖腹,对方无奈,把码头分给他家一大股,这才算了结。
“她怎么会有这胆量?”丁少梅有些狐疑。
雨侬有些欠疚,说:“我也不是很清楚,听说,左老太太没嫁人时便是海下一霸,人称左女侠,别看是小脚,可身上有功夫,要不,她们孤儿寡母的,就算给了她们一大股,也守不住不是?”
左老太太下座来到丁少梅面前,他这才留意,老太太走动起来,裙下浑若无物。
“丁大少,买炸药可非比寻常,”左老太太敛衽一礼,丁少梅连忙站起身来。她接着说:“您老是干大事的,肚大量宽,我家那业障不懂新事物,比老婆子脑筋还旧,等吃了大亏才知道锅是铁打的,您老多包涵。”
丁少梅忙道:“我是小辈,您不必如此。”他扶老太太归座。只这一扶,江湖道上便算是有了交情,自己不管预备了什么招术,也不能往外使,他暗自佩服老太太江湖老道。
左老太太微侧着身子,笑道:“我今天本来要等的是孙女婿,丁大少却来了,也算是有缘哪。老婆子我一辈子刚强,三岔河口立过万儿,放火烧过望海楼,几十年风浪,时至今日没出过大纰漏,全仗着行事仗义,跟得上年头变化。如今老啦,该儿孙们顶门立户,可还是不省心。”
丁少梅很平静地听着,心下却猜疑他们把雨侬架到哪去了。
“您老说不是官面儿,老婆子我信,可有胆量登我这门儿,还带着个闺女,那也必定不是善茬儿,我来猜猜?”左老太太的言语像是围炉夜话,全无火气。毕竟是老江湖,沉得住气,不卑不亢地让人舒服。
她道:“您老面无晦色,怕不是替日本人做事。”
“我是日本人的对头。”这嘴多得有必要,表明身份嘛。
她瘪瘪的嘴唇笑得皱成一团:“我说嘛,一不是官面儿,二不是汉奸,那必定是会党啦?”
丁少梅一笑,此时却不便多言了。
“早年间,宁可得罪官家,也不得罪江湖;现而今,江湖乱道,不行啦,最厉害的还是会党,白莲教似的,剪纸为马,撒豆成兵,大清国都让他们给推倒了,了不起。”说话间左老太太给丁少梅让茶。
这茶极香,只是太酽,他忍住没有皱眉,接着听老太太讲。
“我那儿子看着几十岁的人了,还是少历练,吃不透江湖事,宁可得罪日本人,会党却得罪不得。日本人是一时一事,会党却千秋万载,老婆子我也不扫听您是哪党哪派,那是上不传父母,下不传妻子的秘密,我只替那业障给你家大龙头赔个不是,滚钉板过火山说不上,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老婆子我安排,保管您老有面子。”左老太太拔起脊背,目光炯炯,口中一字一钉。
丁少梅无话可说,一进门来便被人家猜破了大半的身份,左老太太一番言语,天圆地方包得严严实实,让他无从下口,当然,也没有必要再多口了。他心道,江湖事虽然不懂,但人情事理是共通的,左老太太讲得在情在理,里儿面儿都替他顾到了,他就算是想闹事也闹不起来,更何况他打着个交朋友的主意。
他说:“晚辈冒昧,倒不是为了那几个小钱,的确是想交交左老爷子这个朋友。”
左老太太却道:“钱财无小事,交友损友都在这个字上,不可大意了。“
她打发人出去叫左应龙来,自己拍了拍手,其他女眷便众星捧月似地把雨侬捧到她跟前。
“呦,瞧这闺女俊的,画儿赛的爱(音耐)人儿。”
接着,便有那凑趣的抱了胡琴、鼓板上来,咦咦呀呀地开唱。那位身体强壮的孙女静静地立在左老太太身后,不住偷瞧丁少梅,一眼一眼的像是在放枪。
雨侬拿着程砚秋低回宛转的唱腔,一句“春秋亭外风雨骤”叫下满屋子的好,让左老太太喜得眼中泛起泪花,丁少梅却发现大门外匆匆跑进来个老人,候在厅外等着里边唱罢收弦。
来的果然正是左应龙,左老太太给两边引见,两人相对一揖。
“你们两个岁数差得太多,拜盟什么的不方便,随着你们自己的意,往好里交吧。”左老太太拿出一大叠钞票给儿子,说。“好好招呼丁大少,他的事就是你的事,明白啦?”
左应龙双手接过钱来,恭顺的样子着实可喜。
左应龙不会缺钱,老太太却拿出自己的体己钱招呼他,这是个绝大的面子,一家伙便把他拉成了家里人。丁少梅心下感佩不已,这才叫江湖,这才是阅历。
“关小姐留我这儿玩玩吧,五妞就喜欢个洋学生。”这又是语带双关。
雨侬乖巧地施上一礼,站到左老太太身边,挡住五妞追着丁少梅不放的目光。
18。人命如灯草
在丁少梅眼里,左应龙像个草莽英雄的样,大脑袋上的花白头发茬,好似经霜的枯草,脸上的皱纹与刀疤纠缠在一处,短下巴大眼睛,左眼起了矇,睁得大大的,右边那只好眼却总是耷拉着眼皮,不大看人。
“丁大少,酒也喝了,肉也吃了,咱是立马给你点票子,一拍两散,还是怎么着?”左应龙比丁少梅矮一头,目光只在他肩头一带游动,右手仅余的两根指头大张着,像是随时要卡住对方的喉咙。
方才俩人在登瀛楼上号吃的午饭,饭罢就近遛达到玉清池三楼泡澡,扳筋捏脚,香茶脆梨地招呼,左应龙的东。他不怎么讲话,目光却没离开过对方。
丁少梅心里有些打鼓,不知道左应龙是母命难违,不得不应酬他,还是打着什么别的主意,但有一样不会错,江湖人见着生人,最要紧的就是掂掂对方的斤两。于是,他沉下心来,等着对方开言。
此时俩人立在玉清池门口的白帆布凉棚下,左应龙终于开腔了。“要说钱么,那是个小数,买盐不咸,打醋不酸,既是烦到我老娘门上,拿去拿去……。”
丁少梅决定,再不能这么被动地等着对方出招。不只是对左应龙,这几日来,不论是对老吉格斯,还是雨侬、范小青,他都太被动,太没有闯劲了,这不是他的性格,丁大少往日谈笑间办过多少大事?今日如何会这么木讷,窝囊?快活起来,果决起来,一个人抗日,身子懒得像肉蛆,嘴笨得赛棉裤腰,必定不能成事。
“我说左先生,您一向财源广进,就算是日本人来了,您替宫口贤二运军火,也同样招财进宝,这点小钱,您当然看不上眼。”丁少梅有意挑起事端。
左应龙脸色一变,那只好眼也睁开来。显然,雨侬提供的情报准确无误。
“想跟老爷子玩阴的,你小子还嫩点。”说话间,左应龙从腰里摸出一大把钞票,“拿着,不是老太太有话,我活劈了你。”
突然,一只粗手伸过来,按住左应龙的肩头。丁少梅眼快,看出来人是个日本兵,没拿着大枪,显然是休假出来,到南市里闲逛。
“钞票大大的,嗯?拿来。”日本兵嘴里镶着颗金牙。
丁少梅推着左应龙闪进玉清池东边的小巷,日本兵跟了进来。街上如织的行人与街边成片的摊贩都看到这一幕,却又似什么也没看见,依旧忙着各自的事情。
“钞票的,钞票,”日本兵劈头给了左应龙一巴掌。
丁少梅只觉得额上的血管马上要迸裂,眼球胀大得突出到眼眶之外。他知道,自己性格中那股危险的狂怒暴发了,没有什么东西能止住这怒火,他自己更是没有办法。
日本兵被丁少梅挤在墙边,手肘顶在喉咙上,眼眶挨了一记重拳,正在流血。左应龙退到一边,两手背在身后,那只好眼又闭上了。
足足够一尺半长的刺刀拔了出来,日本兵要杀人,但持刀的手被丁少梅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