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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凌晨一时,在安定门到立水桥的郊区公路上,三个年轻人缓慢而又沉闷地向前行进着。
经过几个不眠之夜以后,周奉天已经感到极度的疲倦了,似乎再也不能支撑下去了。
但是,必须咬紧牙关坚持下去。风刮得越猛烈,也就越不长久。风起,一定也会有风落,他坚信这一点。当年红卫兵打流氓,不也是一场台风吗?不是很快就风平浪静了吗?这是一场比赛,谁坚持到了最后,谁就是胜利者。
三天来,他带着宝安、顺子以一种最安全,然而又是最难忍受的方式度过危险的夜晚:每当天黑以后,他们就沿着郊区公路不停地向一个方向行走。
走,本来是一种移动距离的行为,但是现在距离对他们是无关紧要的。他们需要通过走路来移动时间,盼来黎明。
走过立水桥以后,顺子实在走不动了。他腿一软,跪在公路上,呜呜地哭了。
周奉天和宝安停下来等他。他们默默地看着他哭,谁都没说话。
哭够了,顺子又艰难地站起来,挣扎着往前走。
周奉天的鼻子一酸,差点儿掉下泪来。但是他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表情变得阴沉而又冷峻,紧紧抿着的嘴角上,显出一道刚愎暴戾的阴影。
“顺子,玩儿主不是那么容易当的。有一恶必有一报,咱们谁的下场也不会好的。能熬得住苦的,多混两天;熬不住的,早成正果。你自己掂量吧!”
“我能熬。”顺子哽咽地说。
又走了很久,顺子被一块石头绊倒了。他顺势趴在地上,再也不起来了。
周奉天叹了口气,伸手把顺子从地上扶起来,帮他拍净身上的尘土,说:“顺子,人各有命,咱们就此分手吧!你跟着我混下去,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
顺子又哭了:“奉天,我实在熬不住了……”
周奉天的眼睛里也闪动着泪光。他掏出一卷钞票塞进顺子的衣袋:“顺子,你自己多保重吧!”
话刚说完,他突然狠狠地一拳打在顺子的脸上,把他打倒在地,然后转过身去大步地离开了。
顺子疯了似的从地上爬起来,哭叫着追上去。宝安拔出了刀,刀尖顶在他的胸口上。
两个小时以后,天快亮了。周奉天和宝安疲惫地坐在路边的一棵大树下休息,发现顺子又跟了上来。他的情绪似乎平稳了许多:“奉天,我,还能熬。”
周奉天站起来,望着顺子那张满是灰尘和泪痕的脸,凄凉地说:“顺子,我了解你,你是吃不了这份苦的。对你来说,现在最好的办法是就此洗手。你手上没有人命,到公安局去蹲几天。哪怕是蹲几年呢,总会有出来的一天。以后就下决心安分守己地过日子。别人能受得了穷,能忍得下气,你为什么就不能呢?”
“奉天,你了解我,我是吃不了苦。但是,你更了解,我也不可能真正地洗手不干,习惯了的东西,我改不了。”顺子幽幽地说,“奉天,我也不拖累你,我自己先找个地方躲两天。这阵风过去以后,咱们再聚在一起,行吗?”
周奉天无可奈何地拍拍顺子的肩膀,说:“你自己拿主意吧!”说完,他拉着宝安就走。
“奉天,你再等等!”顺子又一次追了上来,“咱们怎么碰头?”
周奉天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迟疑了很久,没有说话。
“奉天,如果我见到了陈成和边亚军,怎么和你联系?”顺子又一次催问着。
周奉天眯着眼,死死地盯着顺子的眼睛,咬着牙说:“三天后,上午,十点,香山公园门口。”
他又抬起头看天。天空渐渐明亮起来,一团淡淡的黑云缓缓地飘过来,轻悬在他们的头顶上。他有些后悔了,三天之内,能躲过这团黑云所带来的噩运吗?
宝安也望着那团似有似无的黑云。慢慢地,他那阴鸷的目光移到顺子的脸上。
“这个时间,这个地点,除了陈成和边亚军以外,对任何人都不许说。如果说出一个字……”他又仰起脸来望着天空,冷冷地说,“你要遭到天的报应。”
顺子下意识地看了看天,他也看见了那团黑云,不禁打了个寒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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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睡到半夜时,陈成做了个噩梦。
他梦见了长城,梦见了长城脚下的那个深不可测的黑潭。当时他口干舌燥,就一步步走下深潭想去喝水,走到河边时,忽然看见一个身材窈窕的少女正在潭中洗浴。
潭水上面蒸腾着淡紫色和浅粉色的雾霭,像轻纱般地围裹着少女那婀娜的身影。少女在彩色的雾霭中旋动,轻纱环绕着她上下飞舞。随着旋舞起的气浪,飘过来一阵阵幽兰的芳香。
少女轻盈地转过身来,向陈成莞尔一笑。
突然,他似乎觉得头顶上有什么响动。猛地一抬头,他吓坏了,一块巨大的山石从山坡上急速地滚落下来,越滚越快,铺天盖地般地向头顶上砸来,陈成惊叫一声,扑向了潭水中的少女……
他吓醒了,出了一身冷汗,怔怔地望着夜暗出神。
边亚军也醒了,正竖着耳朵在谛听着外面的动静。
“山上有人。”边亚军轻声说。一块松动的山石滑落下来。
隐隐约约地能听到山上有杂乱的脚步声。有人正从上而下地向窝棚包抄过来。
“婊子!”边亚军狠狠地骂了一句,“走,陈成,赶快下山!”
山下也有人,许多条黑影排成一条线,正顺着采石场的石碴坡向上摸过来。人好像很多,石碴被踩得扑扑地响。
怎么办?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又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转向那根燃得只剩小半截的红蜡烛上。烛光很亮,四外却是漆黑一团。
“点火吧?”陈成询问地看了边亚军一眼。
“点火!”边亚军果断地说。他把一瓶白酒洒在睡铺下的草上,用蜡烛点燃柴草。然后,两个人分别抓起一把燃着的柴草,在窝棚的里里外外放起了大火。
干枝和茅草搭成的窝棚,顷刻间变成了一个大火团,把天空和山冈映得通明。
火光就是命令。山上和山下两路包抄过来的人见到火光,立刻就乱了队形,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向窝棚扑过去。当他们团团围住已经烧得散了架的窝棚,怔怔地对着火光发呆时,两条黑影在山石的掩护之下,悄悄地溜下山去了。
天亮以后,他们拖着疲惫的身子来到了公路上,等候第一班进城的公共汽车。陈成笑着对边亚军说:“边亚军,你的秘方是挺灵验的。不过,阿司匹林的疗效一般,那名美女,倒是真的让我出了一身透汗,所以,这个秘方还得改一改。”
“怎么改?”
“壮汉若干,无情美女、多情小生各一名。”
11
刘南征在第一场台风刮过来的时候就被捕了。
那天傍晚,他请一位老同学在前门大街的一家餐馆吃饭。酒菜刚刚摆上桌面,十几名雄壮的公安干警就把他们围了起来。
刘南征满不在乎地扫了警察们一眼,用筷子夹起一块鱼肉填进嘴里。但是他没能把鱼肉咽进肚子里,因为一个年轻粗壮的警察扑上来,用一只手卡住了他的喉咙。他憋红了脸,狂怒地挥拳向警察打去。警察用手猛地一搡,刘南征连人带椅子翻倒在地上。紧接着,几只大皮鞋又狠狠地照他的头上、脸上踢了几脚,踢得他脑子里嗡嗡作响。
他被带到派出所,关进一间漆黑的小屋里。
晚上八点钟以后,屋子里又陆续关进来很多人。这些人大多是玩儿主和佛爷,都是见过世面的,进来以后,有的尖着嗓子喊冤,有的破口大声叫骂,还有的干脆用衣服蒙上头,歪在墙角打起盹来。
屋子里的空气越来越浑浊,刘南征受不了了,他走到门口,用脚疯狂地踢着门。
“你要干什么?”一个干警打开屋门,厉声问刘南征。
“让你们的头头儿来见我!”
“你好大的口气呀!你是干什么的?”
“轮不上你来问我,我也犯不着对你说。”刘南征傲慢地说,“你必须立刻把你们的头找来见我,否则的话,你们就是请我出去,我也绝不走出这间屋子一步!”说完,他看也不看警察一眼,转身走到屋子最里边的墙角,蹲下,再也不说一句话了。
屋子里立刻就安静下来,玩儿主们都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刘南征,猜测着他的身份。
两分钟以后,他被带进审讯室。
“你叫什么名字?哪个学校的?”审讯者是一位四十几岁的工人。他严肃地板着面孔,两只没有神的眼睛瞪着刘南征。
“你不用问我叫什么名字。我先问你,你们凭什么逮捕我?难道我在饭馆吃顿饭,就一定是流氓、小偷?”
工人被问住了,无话可说。
“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就把我抓起来,关进牢房。你们今天必须给我讲清楚,不讲清楚,我绝不会离开这里。”刘南征得理不让人,气势汹汹地质问审讯者,“告诉你,老子有钱,是国家给的,我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在哪里吃就在哪里吃,谁也管不着!”
工人无可奈何地走了,换进来一位上了年纪的警察。他和颜悦色地对刘南征解释了一番严厉打击刑事犯罪分子的重要意义,然后说:“我们证实了你的身份后,立刻就会放你走。”
刘南征这才讲出自己的姓名和父母的姓名、职务。
老干警出去了,说是用电话核实一下情况。不一会儿,又来了一位年轻的警察,他客气地告诉刘南征,现在正在和他的父母联系,请他到隔壁的房间去稍等。
隔壁房间也是禁闭室,除了四堵脏乎乎的墙壁以外,屋子里空空荡荡的,什么东西也没有。年轻警察给刘南征搬来了一个木凳,又陪他胡聊了几句,才匆匆地走出去。禁闭室的门没有关上。
几分钟以后,这间禁闭室也被关进人来,是三个膀大腰圆的玩儿主。他们一进来,禁闭室的木门就被死死地关上了。
三个家伙像三个打手,围着刘南征,不怀好意地挑衅地打量着他。
“你小子人模狗样地坐着,让爷爷们站着?给我起来,把凳子孝敬给爷爷。”一个家伙阴毒地干笑了两声,抬起了脚向刘南征狠狠地踹了过去。
刘南征抓住了他的脚,猛地一抬一送,那个家伙的头狠狠地撞在水泥地上。
另外两个家伙从后面扑上来。抱住刘南征的腰把他摔倒在地,然后骑在他的身上抡拳猛打。一拳比一拳狠,都是照准腰眼和肋骨等要害处狠砸。被摔倒的那个家伙爬起来以后,一边骂着,一边用脚向刘南征的裆部猛踢。
刘南征奋力抵抗了一阵,终于双拳难敌六只手,被打得连声呼叫。
没有人来,玩儿主们似乎也不怕有人来。
夜十二时,刘南征被礼貌地送出了派出所的大门。
他被告知,为了不放过一个坏人,难免会误伤个别的好人。为了共同的革命事业,我们个人受点儿委屈,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刘南征痴痴呆呆地望着派出所那扇漆黑大门,哭了。在他的一生中,还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欺凌和屈辱。
“谁是流氓呢?”刘南征愤愤地想,“周奉天,我自己,还有所有的这些人,都他妈的是流氓。”
12
凌晨五时,天刚蒙蒙亮,周奉天和宝安悄悄地潜入东直门外的一条小胡同里。
这里住着一个被宝安称之为“干姐姐”的女人。女人三年前开始守寡,从那时起,她就认下了宝安这个干弟弟。当然,他们的关系要远比姐弟更亲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