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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除了‘四旧‘,紧跟着开始了揪斗‘牛鬼蛇神‘。文家斜对面的白家的主人白化雨土改时被评为富农成分,他还信基督教,自然成了批斗的对象。那天上午,红卫兵们踹开了白家院子门,给战战兢兢的白化雨戴上了纸糊的高帽,拖他出去游街。老白婶、若冰、若雪唬得蜷缩在厅堂角落里直打抖,直到鼎沸的人声远去了她们还没敢站起身来。
达理从自家院子里听到了从白家传出的叫喊声口号声,他隔着门缝看见红卫兵们推拉着头戴高帽的白化雨往巷子口走去,心想,这些天自个儿懒得上学校去,今天他们这么早就行动,劲头可真足。瞧着一行人渐渐往巷子外去了,达理开门出去想看个究竟,走过白家门口,白家母女仨正倚靠门旁朝巷子口张惶望去。达理只当没看见她仨,低着头默不做声朝巷子口走去。他来到巷子口,挤在人群堆里朝石板街上望去,红卫兵们押着白化雨和几个戴高帽的人往北游行到十字街口去了。街两边站满了人,好多小摊子不见了,老文婶摆的摊子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这两天她担心外头乱没啥生意,就没摆出去。达理站巷子口看了会儿,想着,红卫兵们没人发现他在这儿看热闹,他也无需赶去参加游街的队伍,于是转身返回巷内去。他打白家门前走过时,母女仨仍倚门朝巷子口张望。他扫了她仨一眼,回家去了。
白化雨游街游了好长时间才被放回家来,看看天要黑了,本以为可以好好歇它一宿,不料红卫兵们又来了,这次要押他上镇北头影剧院开批判会去。一个红卫兵上文家喊了达理,达理见他来喊了,想想自个儿白天游街没参加,这下再不参加说不过去,就来到白家门口,尾随押送白化雨的队伍出发了。
到了影剧院,白化雨和几个‘牛鬼蛇神‘被押上了戏台。刺眼的灯光照射着他们,他们一个个耷拉着脑袋站立着。白化雨脸色惨白,身子筛糖似地颤抖着。几个红卫兵从戏台边走过来了,给每个挨批者胸前挂上了大木牌,木牌白纸上的名字被打了个大大的红色的‘×;‘。一个红卫兵用手把挨批者的脑袋一个个往下按,挨批者顺从地弯下了腰低下了头。批判会开始了,一个红卫兵站在台上举起手臂喊了口号,台下一些人跟着喊。呼完了口号,另一个红卫兵站在一张桌前打开稿纸对着话筒大声念了起来。
达理在台下靠台沿的一侧朝上观看着。一个红卫兵又走到挨批者跟前把他们的头一个个使劲往下按去。按到白化雨时,他的腰弓得更低,双腿抖动得更厉害。发言的红卫兵慷慨激昂地宣读着‘牛鬼蛇神‘们的一条条‘罪状‘,念完一段停下来呼口号,台下的人跟着呼喊。达理望着一片树林般竖起的手臂,情不自禁地挥起手臂跟着呼喊。
红卫兵发言后,一个贫下中农代表上台来了,他手上没拿讲稿,站在话筒前显得有点紧张,声音结巴断断续续地半天讲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白化雨垂头弯腰站着,听着听着,他的身子不颤了,腿也不抖了,一直想笑,但他明白,这一笑出来后果会是个什么样子。他憋足劲咬嘴唇,强忍着不让笑出来。这一憋憋出了尿尿来,尿滴湿了裤裆湿了鞋帮湿了地下。幸好尿滴不多,滴了一会儿不再滴了。白化雨脸涨得通红,腰更弯头更低了。他竭力掩饰着,身子又开始了轻微的抖动。台下的人们正伸长耳朵听着贫下中农代表含混不清的发言,没有人注意到他。
贫下中农代表讲完退了下去,又有人上台来发言。白化雨心里暗暗着急,巴望着这会早点儿结束,发言的人却用不紧不慢的声调讲着,一点儿也不着急。他心里更着急了,他急的并不是站在这台上挨批,他知道自己算得上老‘运动员‘了,这场面并非第一次经历,批就批嘛,他急的是尿了裤裆要被人发觉了,他这张脸该往哪儿撂呀。这批判会他感到比过了一百年还要长。发言人讲的什么内容他一句也没听进去,心里只惦着快快散场。不知捱过了多长时间,到底散场了,群众陆续退场了。这时,一个红卫兵来到他们面前喊了声:‘你们把牌子摘下来,都给我滚蛋!在家老实待着,随叫随到!‘白化雨千等万等就等着这句话,他急急忙脱下沉重的木牌,转了下脖颈,走下台去,低着脑袋匆匆往家去了。
达理瞧着批判会结束了,台下人们陆续散去了,台上有几个红卫兵正在收拾话筒和喇叭。他上了台转了转,帮着把台正中的桌子抬到一边去,接着又把‘牛鬼蛇神‘们脱下的木牌收拾起来。该收拾的都收拾清楚了,他才和几个红卫兵最后离开。走在回家的路上,他想,整场会自个儿都在台下,会完了自个儿也走了,保不准台上的同伴们就没人看见他来过,那样子还不等于没来。看来会结束时上台做点事很有必要,同伴们全都看到了。这日后上大学要看表现,自个儿现在要不积极,参加这运动,拿不出个表现来,能争取到吗?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从白家传出了哭声。老文婶急忙过去打听,一会她回来了,对达理说:“当家的死了。”“我看他还是好好儿的,咋就死了?”“还不是你们这些红卫兵要批他斗他,他心脏有毛病,能受吗?”“妈,我也只是跟着去看热闹的,又不是打头阵出风头的。他有这病,咋就没有看到他上医院去?”“他三天两头要游街去,批斗去,敢去住医院吗?要住了医院,还不要罪加一等?再说他那人脾气犟,有病就这么捂着,一天到头又提心吊胆的,能不死吗?一个好人呀,就这么走了。”“他是死得早了点。”达理叹了口气。
天黑了下来,白家的哭声仍断断续续传来,老文婶带了达通要上白家去,问声:‘阿理,你也一块过去吧。‘‘我等一会儿。‘达理这么应着,心里却想着,好久没上白家去了,自打白化雨挨批斗后,他每次打白家门口过也少往里头瞅一眼,生怕跟白家来往沾上了个立场不稳表现不好的嫌疑。眼下天黑了,这巷子内不比大街上,来往人少,要去了,红卫兵中不会有人看见的,这人死了是最后一次机会,不过去看一下,日后再也不会有第二个机会了,再说,白化雨游街批斗归游街批斗,他人缘还是蛮好的,对邻里乡亲总是客客气气的,常问寒问暖。听父亲说,咱文家和白家的祖先都是随镇石将军从北方下来的,世世代代就住在这石头镇上。他小时候常随父亲上白家去听他们侃天说地,或白化雨过门来跟父亲在院子里摆上张小桌子,沏壶茶谈古论今,这当儿他常常蹲在一旁听入了神。两家主人神侃一通后,就在小桌上摆开象棋‘厮杀‘起来,两人棋艺不相上下,常常‘杀‘得难分难解,大半天后不得不和棋。后来,政治运动一场接一场,白家背了个‘富农‘成分,白化雨怕再来往下去会连累文家,才渐渐疏远了文登榜。自文登榜去世后,白家知道文家倒了顶梁柱日子难捱,老白婶时常遮遮掩掩地往文家送点吃的穿的。想到这儿,达理鼓起了勇气往白家走去。。。。。。
翌日,白化雨遗体被装进了棺材。老白婶上街找了几拨抬棺材的,人家都不愿意抬,嫌他是黑四类分子,臭。无奈,老白婶最后找到了一拨人,出了双份的工钱,人家才勉强答应。棺材打石板街上抬过时,没什么人观望。没有送葬的队伍,只母女仨哭哭啼啼跟在棺材后上了西山,草草下葬了。
白化雨走了,红卫兵们也不再上白家寻事了,石苔巷内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垚垚的出世给文家带来了欢乐。他有着宽阔的前额,头上长着稀疏的淡淡的毛发,尤其是一双黑亮有神的眼睛人见人爱。他聪颖可爱,老文婶视他如掌上明珠。垚垚是根独苗苗,他哭一声或喊一声‘饿‘,老文婶、若冰都要紧张起来。有一次他生病发烧到四十度,老文婶若冰急得不得了,在镇医院病房里从天黑守候到第二天天亮。老文婶总感到垚垚少了个伴儿,时不时问他:‘垚垚,让你妈生个小弟弟小妹妹伴你玩儿,要不要?‘这时垚垚态度坚决地摇摇头,说:‘我不要!我不要!‘垚垚没个伴儿玩,大人们更是各忙各的,很少有时间陪他玩儿。若冰担心他到外头玩会跟顽皮的孩子野去,更担心大孩子引他到石墙后龙眼林学爬树,倘若爬到那石墙顶摔下更不得了。她常把他关在楼上房间里,有几次她打开房间门,看见他正呆呆地坐在楼板上脸朝着墙发愣哩。
垚垚一天天长大,上学了,他认生字、口算的速度比别的孩子快。他看见老文婶经常到供菩萨的房间烧香跪拜,甚感疑惑:‘阿嬷,那泥巴做的东西又不会说话,拜它干啥?‘‘嘘,小声点,别让菩萨听到了。你还小,不懂,别瞎说。‘老文婶连忙制止。垚垚一天天长大了,他喜欢上学校去,他感到学校比家里热闹,读书写字蛮有趣的。然而时间久了,他的新鲜感消失了,心里嘀咕着,这一天到晚老是背书写字,多没意思,尤其一个生字要重复写好多好多遍,一篇课文要反复背好多好多遍,多乏味呀。渐渐地他不太愿意上学校去,常常要在老文婶、若冰的反复催促下才很不情愿地背起书包往学校走去。在学校里,他好不容易从星期一捱到星期六,盼着的星期天到底来了,不用早早上学了,可以痛痛快快待在家里了。在家里待着他又感到了憋闷,总觉得不如在学校里那般热闹。本来他盼着星期天早点到来,待到星期天真的来了,他却盼着星期天早点过去,他就这么矛盾着。他怕上学,又怕待家里,感到这世界上实在没有一个可以让他自由快活的空间,也没有一个可以让他自由快活的时间。
垚垚变得沉默寡言了,在家他常常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到了学校,下课了,他也常常独自坐在教室里,很少跑出去跟同学们玩。逢游戏活动或体育比赛,他害怕参加,只站在靠近人堆的地方观望着,旋即离开了。当他一人独处时,渴望着和伙伴在一起,而当他走进伙伴们中间时,却又感到无所适从,又想离开他们。年纪不大的他常常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想上它三天三夜,尽管他的心海里涌起阵阵波涛,他的外表却又显得那么平静。在老师和同学眼中,他是一个不爱说话的腼腆的孩子。一年又一年,垚垚长大了。一天又一天,他内心里聚集起来的那股连他自个儿也说不清的感觉就像地底下的岩浆在寻找着突破口。一晃眼,垚垚将要初中毕业了,最后一个学期半期考试后,老师阅卷时发现垚垚跟同桌的作文写得一个样,把他俩叫到办公室询问。同桌的一口咬定垚垚向他要了作文,拿去抄袭。垚垚心明如镜,这篇作文同桌的绞尽脑汁写不出来,求他帮一把,他给了,如今同桌的反诬他。他好不痛心,他想争辩,一股气从心底涌了上来,张大嘴巴半天却说不出一句话来。老师见他一声不吭,以为他承认了,就对他的错误行为进行了批评。垚垚霎时脸颊涨得通红,迸出了一句:‘卷子还给我!‘老师以为他想看看卷子,再承认错误,就从桌面上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