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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玉声双手放在火边取暖,道:“汁来的,有事得到瀚海深处去。也幸好有这处歇脚的地方,否则可得露宿荒野了。”
那汉子笑嘻嘻地道:“这儿到乌里雅苏台,就我这一处大车店,往来的人少,一年到了头,难得有几个客人,话多间,姑娘可别介意。”
楚玉声一笑,听那汉子说起些家乡风物,却原来是汉中商人,只因生意连年不兴,被人追债,不得已躲到了这北域荒漠之中。楚玉声问起瀚海黑衣人踪迹,那汉子道:“穿黑衣裳的人倒是时常见,不过这些人不在我这儿住,也没见什么特别的地方。”
楚玉声点了点头,那汉子又絮絮说了间,见她无甚倾听之意,也觉无趣,坐了片刻,自往帐蓬后去了。大漠之比汁来得晚些,这时仍是一片赤霞落于大地,雄浑无尽、不胜收。楚玉声站起身来,迎风走了几步,一时寂静之中,只觉脑海中回荡着的一切都深深沉落,如同不存在般。她闭上双眼,又睁开,直到叶听涛掀开布帘,词蓬里走出来,才向他一笑。
叶听涛没有说话,注视着她眼眸中的霞光,就这样过了片刻,楚玉声道:“……大漠里的风景比汁多了,是吗?”
叶听涛笑了笑:“你只是没有来过,这里终年荒凉,自是远不如汁好。”
楚玉声轻步走到他身边:“你喜欢汁?”叶听涛一怔。他似乎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过去的十几年中,无论身在何处,他都是行匆匆。
楚玉声见他不答,也没淤问:“……汁或漠北,其实也都一样。不过我刚才忽然觉得,我好像已经把天涯海角都走遍了,就算现在死,也不是太亏。”说着嫣然而笑。
叶听涛遥望着远方大漠的落日:“我们每一个人,都不能保证看得到明天早起的太阳。没有遗憾,那是最好的了。”
楚玉声觉得他的话中飘浮着一些淡淡的怅然,直到今日,玄珠心境中罗境主所说的话,他也没有完全告诉过任何人。但她从不多问这些事,仍旧带着微笑,在火焰跳动的火堆旁轻盈地转了半个圈,凤纹披风扬起。
“在洛阳的时候,我去看过何少爷,你记得他吗?”
叶听涛想了想:“记得,他后来怎样?”楚玉声道:“我没有细问,好像是入了仕途吧……”她忽的想起一事,从怀中取出何少爷所赠的那书册,“对了,他说他父亲曾和冥宫有过些瓜葛,留下了这本东西。”
叶听涛接过翻开,见上面似乎是何翁手书,因时日久远,书页已有些泛黄。楚玉声道:“我一路来时曾看过一些,似乎与冥宫毒术有关,或许会有用处。”
叶听涛“嗯”了一声:“我也很净有去过洛阳了,有机会,该回去看看灵舟。”楚玉声心中一动,虽然两人朝夕相伴了多年,溶少听到他提起薛灵舟,那个总是憨厚微笑的剑客、兄长、义弟,总是埋藏在心底深处。楚玉声隐隐有些不好的感觉,赤红霞光依旧流照无尽,将他们的影子拖得很长。
荒原落日之后,寒意迅速地降临,几顶帐蓬中都已没有了说话声,那守着大车店的汉子却悄悄起身,在帐蓬外蹑足而探。冷风吹动布帘,宝剑的光芒一闪,随即又隐入黑。碧海怒灵剑仍随着叶听涛,另两把孟晓天与苏婉云分持。布帘内酒食未动,无论是谁,只要有人接近他们三尺之内,就难以不被察觉。那汉子窥探半晌,幽火闪动的目光终于还是收回,走到帐蓬后。过了片刻,一只雪鹞拍打翅膀飞起,但并没有飞过多少路程,便被人用一枚石子击落。
乌里雅苏台,或许是这大漠冰原中的唯一一处孤城,宛如经纬纵横中的棋子。一无恙,第二日清晨四人起身后,谢过了那汉子,便继续策马北行。愈深入沙漠,四周景致便愈是荒芜,但比起步步陷阱之地,这里仍是更为宁静。只是叶听涛偶尔会回头望上一眼,在这虽然寂廖,却是往来瀚海深处必经的所在,如此长久地不出现一个黑衣身影,未必是一件好事。
第二日黄昏的时候,在四人策马驰骋的方向上,一片灰云似的城墙在冰原与天空中露出一线,渐次靠近、庞大。荒草不生的沙漠似乎在这里有了些许变化,茫茫戈壁之中竟有杨柳疏落而生,虽然枯垂,却仍能辨出那一片绿洲景象。那时是苏婉云驰在最前,她回头看向叶听涛:“那里就是乌里雅苏台城吗?”
叶听涛点点头:“应该是了,乌里雅苏台是多杨柳之处,况且这个方向走到底便是山脉,中间只有这一座城池。”孟晓天道:“看这城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不知风年为什么要我们来这儿?”
“先进去看看吧。”叶听涛望着那一片荒漠绿洲,“他应当没有恶意。”孟晓天便也不再说,可是就在乌里雅苏台城完全出现在视野里的一刹那,他的手指不自觉地触到了袖中的剑柄。
绿洲中的城池并不如何兴盛,冰原未化时行商尚少,市街平静,只有些皮袍卷靴的当地人来去,见了这几个作汁打扮的人,都露出些好奇的神。四人向城中深处走去,叶听涛的目光不动声地扫视,便察觉到十数人脚步点地时,不生半点尘埃。瓦屋门内,布巾包头、皮袍暗淡的子静静看着他们,楚玉声一回头,只瞥到一个模糊的背影。
杀机隐伏,在四人走进一家茶铺时,苏婉云忽然低声道:“这里的人有些奇怪。”孟晓天和叶听涛对视一眼,楚玉声点头道:“的确,这些人的脚步声前后难辨,全都混杂在一起。”孟晓天的目光向街上望去:“我总觉得,重天冥宫中的情况也有些复杂,从那天风年的态度上就能看出一二。”
茶铺中,并没有伙计上前招呼,甚至也没有一个人。叶听涛始终未曾开口,混杂难辨的脚步声中,有个快速而清晰的声音向这边而来。
“有人来了。”楚玉声几乎在同时发现,话音方落,一幅黑袍出现在茶铺门口。苏婉云的目光立刻戒备,孟晓天则微微一笑。乌里雅苏台,恐怕已不是原来的样子,在黑袍之人来到他们面前的某一瞬间,楚玉声又看见了那个皮袍暗淡的子身影。
很熟悉,却又一时认不出。她阑及细想,黑袍来客便声音低沉地道:“城北角,有你们想找的人。”
“你是风年的部下吗?”孟晓天问道。那人转身之际侧头看了他一眼:“不必挑拨。”孟晓天一怔,黑袍之影已然远去。
城北角。
塔楼高耸,黑披风如暗幽灵,扬起时猎猎作响。那人背身而立,长久地凝视着什么虚无的东西,姿势仿佛在行一个庄重的仪式。叶听涛目光一动,很久之前,当他第一次看见这个人时,记住的便是这种奇特的姿势。苏婉云的雪融袖中微动,有人碰了碰她的手臂,回首之间,见楚玉声嘴角动了动。那是一个安抚的微笑,有淡而柔耗力量。苏婉云迟疑了一下,没有开腔。
华衣轻摆,孟晓天向前走了两步,看着这个人:“你在这里多久了?”
那人回过身,清雅冷酷的面容一如往昔,却更为阴沉,“谁引你们来的?”刀在手中,刀鞘上微光流动。
“……风年。”孟晓天道。
片刻无人说话,高耸的塔楼立于他们面前,门窗闭锁,不知有什没可见之物。“风年”二字,像一阵水雾,打散在空气里。
握住晗灵刀的手动了一动,并非攻击的前兆。孟晓天默视着他:“……断雁,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在哪里不重要。”断雁眼中有一抹复杂的神掠过,“重要的是,剑湖宫主也在这里。”
叶听涛眉梢一动,苏婉云仍旧没有作声,似乎在楚玉声一笑之间,她忽然明白应当由孟晓天来应付这场对峙。
“你把他留在这里?”孟晓天不由自主地望了一眼那闭锁的塔楼。断雁冷冷地一笑:“并非我要留,而是有个人,命令我将他留下。”
“谁?”孟晓天注意地望着他的神情。断雁坦然地回视他:“沉星少主。”
孟晓天有些惊讶:“……他让你留在这里,然后再让风年引我们来杀你?”断雁脸上如结了一层严霜,但神依旧坦然:“他要干什么,我不想去猜。”
孟晓天沉默了一会儿:“……想必他是不信任你,也有了足够的把握得到《八荒末世图》,所以,想趁此机会将你剪除。”断雁的神情没有变:“你可以选择杀了我,带走剑湖宫主,或是被我杀死,获得他的信任。”
苏婉云忍不住道:“你休想!”
断雁侧过头:“……手下败将?”
苏婉云不由动怒,孟晓天却抢先道:“你为何不选择离开重天冥宫?”断雁一怔,孟晓天凝视着他:“是风年让我转告你的,离开重天冥宫。”
断雁目光微动,若有碎沫浮沉,但随即又恢复冷硬:“不可能。”孟晓天听着这斩钉截铁的三个字,心底一阵失望涌起,断雁握刀的手指慢慢收紧,晗灵刀即将出鞘。凡他所出的刀,没有一招会留余地。孟晓天不再多言,转过身:“……叶大侠,半个时辰后,请你来收尸吧。”
叶听涛看着他:“收谁的尸?”
孟晓天一笑:“问老天爷。”他将九天玄剑朝叶听涛掷去,笑容有一丝难言的苦涩,更多的是大漠朔风中的苍凉之意。他知道叶听涛一定懂得这些,所以不必多说什么。
离去时,苏婉云回头看了塔楼下的两人一眼。她仍记得边关小镇那一,孟晓天笑着说他们当然会活下去的样子。他活着,任奇才会活着,他们也都会活着。塔楼中没有任何声息,如一个悬而未决的答案。楚玉声走了几步,见苏婉云没有跟上,便折回去挽住她的手,微微笑了笑。苏婉云一直很深地记得她的那种笑容,如乌里雅苏台荒漠之中的零星绿洲。
塔楼默立,城北角的一片空旷之处,只剩下了两个人。一个华衣流雪,虽经大漠风沙却高洁如旧,一个黑衣似,于两不可解的困局之中坦然无惧。没有人来打扰他们,仿佛早已知道会发生什么。断雁二字,是许多人心中的噩梦,然而他也从没在意过这些。冰冷桀骜的神情与他的刀如出一辙,出鞘时,便惊破长空寂寞。
孟晓天的鼻尖感觉到刀风,尖利刺痛,五年前在月城头,这刀曾经震断了他的折扇,从此以后孟晓天手中有的只是剑。柔软如柳,锐利如光,在疾风骤雨般的刀势中一线而出,灵蛇游走,同样的毫不容情。
“如果我说我杀了剑湖宫主,你会怎样?”断雁突然于一刀横劈之际道。孟晓天手上不停,剑光化为银长线缠绕于刀锋上:“你不会杀他。”
断雁抽刀跃起,黑披风飞扬开来:“为什么?”在这样的时刻,他们谁都不会认为对方开口,便是自己进攻的机会。
“你不会对不起你的刀。”孟晓天于他落势之中直击中盘,剑影似左似右,变幻无方。断雁斜身而下,轻轻地哼了一声,就在这声音尚未落地的时候,刀光陡盛,黑白两道身影瞬间交错、停顿,继而又缠绕在一起。几点血溅在华衣一角,不知是谁的,刀与剑化作两道幽灵光影,迟来的一场相决,在漠北孤城之中无声地酣畅淋漓。
自狼烟起,神剑现世,他们一直等到了现在。黑衣与华服,唯一的悲哀是连招式都相生相克,一进一退,一刚一柔,双刃旋转,却渐渐有微笑在眼中泛起。刀锋桀骜、剑影傲然,也早需要这样的一场对决,让无数生死穿行而过。
已无所谓目的、结果,承认武者最快意的莫过于一拼生死,刹那对视之后便绝音一世。余者不过云烟。
兵刃不断地相交,铿然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