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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君无忌那一身出神入化的功夫,他实在再清楚不过,但是“锦衣卫”在纪纲指挥之下,曾对他发动过多次的围剿,或明或暗,俱属无功。他这么阴魂不散地守定着自己,却又意属何图?
一想到这里,高煦便实在高兴不起来了。
他恨君无忌更不止如此,甚至于包括自己第一新宠春贵妃在内,都与“他”有所关联,形成自己内心极大的隐忧。
“这一次非要他死不可!”狠狠地在心里发着毒咒,高煦那一双眼睛看起来更显凌厉:
“回头纪大人来了,你跟他联系一下,无论如何这一次不能让他再逃了。”
茅鹰点头应了一声,高煦随即又道:“这几天府里要加紧防范,你多辛苦出些力吧!”
说完站起来转身步出。
王府里规矩极大,除非王爷口谕,像茅鹰这般贴身的侍卫头子,也只能侍驾到第二进院子,里面的内宅院,多系女眷,除了特别职务的人,一般男性,概在摒退之列。
朱高煦离开了召贤馆,向内宅跨进,两名内侍各自掌着一盏纱灯左右跟进。总管太监马安迎上来跪地叩安道:“请示王驾!”
高煦停下脚来:“春贵妃已安置好了?”
“回王爷,在紫藤阁!”
“就去那里吧!”
“遵旨!”马管事叩头站起,侧身掌灯,先一步头前带路。其实王府内院,各灯俱已点起,宛若一天星斗,洒落在画楼飞檐,高阁碧瓦之间,杨柳低倚,百花盛放,花团锦簇里,洋溢着骄人的富贵气息。
踏进了迂回长廊,即可见侧面的大片莲池,两行翠柳滨堤而衍,堤在湖水间蜿蜒前伸,仿佛一条锦躯巨蟒,及终的那一座六角亭子,画栋雕梁,状似飞鹰,衬托得尤具气势。
入夏后,高煦每喜在此传膳,征歌选舞,饮酒赏花之余。偶尔泛舟湖上,尝上几个新剥的莲子、老鸡头……都很有些味道。
今夜他亦传膳这里,七八个宫装女侍。正在亭子里忙着铺饰,一鼎一鹤(作者按:用燃沉香)、一灯一屏俱都有一定摆处,乱不得章法。本朝大内新近才流行的“水上鸥”(作者按:飘在水面的流灯).这里也有了,有一根水底的索子串连着,一组七十二个,全数都放在湖上,只候着王爷的一声吩咐,随时俱将点起,是时鸥形的各色琉璃,被灯光一映。上下交辉,即连水底游龟,亦无所遁形,堪称灵思妙想。匠心独具矣。
高煦的脚步忽然放慢了,面向着湖水,深深地吸了口气,有点懒得慌了。
“我就在这里等着。你去把娘娘接过来吧!”
“遵旨!”
马管事刚要走。高煦却又唤住他:“慢着,今天是娘娘回府第一次用膳.关照厨房弄点新鲜的.大油大腻的都免了!”
“遵旨,奴卑已代王爷关照下去了。”
“还是你会当差!”高煦眯缝着眼睛笑看着他:“都是些什么?我也饿了,报上来听听。”
马管事耸肩笑应一声,由挽上来的折袖里拿出了个纸卷儿,打开来:“都是您跟娘娘素日喜欢的,除了冷热四拼以外,奴卑给您预备的六个热炒是‘白壁无暇’、“碧桃白菌”,“玫瑰兰丁”、‘羌芽榆耳’、‘西湖豆腐’、‘虾鳝双脆’。”
高煦点了一下头。
马管事接下去再报说:“两个大‘烩’是‘八宝瓜茸’、‘罗双上斋’,四个热‘扒’是‘竹里藏珍’、‘雪影纱窗’、‘百花豆腐’、‘露影仙霞’,两个现“炸’是‘笋苑含香’、‘江南酥甫’,外带一‘煎’是‘百花两面酥’。”
“汤呢?”
“娘娘爱吃清淡的.奴卑给娘娘准备的是‘翠玉争辉’。”
一大串菜汤名字报完了,高煦点头道好,说:“就这样吧。吃完了以后游船,在船上准备点心!”
马管事答应着叩头离开,高煦轻松地移动着脚步,沿着一道各色石子铺缀的湖滨小路往前走着,杨柳低垂,衬以水面烟波,像是一幢幢的青色纱幕,在此夜色方垂的一霎,更具朦胧之态。
朱高煦如今的感触,可真是豪情万丈,自满极了。各方的消息,都似乎没有意外,只待皇帝亲口宣布,改立他为皇嗣。这个消息其实早已流传,众所周知,只差着皇帝的亲口证实而已。想到了未来的情势发展,自己一朝登上了“天子”的宝座。君临天下,高煦真有种说不出的飘飘欲仙感觉。
王府内院,美景无边,层台累榭,翠翘曲琼,透过了各色灯光的映衬,更似有五彩迷离,无限神秘。
眼前是一片盛开着各色菊花的花圃,侧面是一环牵牛盛开的月亮拱门,通向另一片院落,里面的“网户八阁”,一向藏置着他的宠妾佳人,在那里他浪掷过多少晨昏、消磨过多少风流无聊岁月,而此番夺得美人归,一心迷恋憧憬着春贵妃的绝世风华,再加上权势利欲的熏心,竟不思来此走走。
但他依稀还记得有个美貌的“选侍”叫“甜蜜”,还有个“才人”叫“安安”,都是他宠极一时的美女(作者注:才人、选侍皆是明代宫女晋级后的封号,见《明史·后妃传川,自己北去打仗后,便不曾再看见她们。
这次回想起来,“甜蜜”的惺松睡眼,“安安”的臂如凝脂,未尝不使得他意乱神迷。
固然她们与春贵妃比较起来,俱嫌黯然失色,只是几个月的小心供奉,井未能使得那个流花河岸第一美人的“春小太岁”对自己有所改变,心悦诚服地接纳自己,坦白一点的说,二人之间,虽然早已是夫妇的名分,却仍然只是空其名并不具实在的意义,包括思想与形式,都仍然还是距离的那么遥远。
朱高煦只一想起来,便有无限的忿恚、遗憾,他也曾想过许多逼使对方就范的手段方法,只是每一次在面见春若水,或是冷静之后,便自悄悄地自行打消,“情场如战场”,这一仗他绝不甘心败在君无忌手下,自己对自己发了个狠誓,不仅仅要她这个人,更要她那一颗心悦诚服的心。
若非是已经传了“春贵妃”共进晚餐,朱高煦这一霎,真由不住有些踏进月亮洞门,重拾旧欢的冲动。
忽然,一片女子喧哗声,自院内传出。
“你们都别拉着我,都别拉着我,让我去见王爷。我要他亲口告诉我,这是不是真的……”
一声声女子的尖细呼叫,间杂着众人纠缠的脚步声,猝然传出来,真有点惊人之势。方自憧憬着旖旎艳思的汉王高煦,由不住吃了一惊。
紧接着一个长发窈窕女人的身影,自门内猝然现身作势奔出,却为她身后的几个男女内侍扑上来拖住,又拉了回去。
这一切乍然现诸高煦眼前,不禁使得他一时勃然大怒。
“这是干什么的?过去个人,给我瞧瞧!”
身后内侍应了一声,慌不迭夺门奔入。
须臾那内侍又自奔出,身后跟着另一名内侍,张皇无状地一直跑过来,迎向高煦,拜倒地上,“奴卑方平,叩见王爷。”
高煦认识这个人,他是府里的二管事,一向负责王府姬妾等琐碎事务。
只当是王爷有所降罪,方二管事只吓得面无人色,叩了个头,哆嗦着继续回话:“是这次跟王爷回来的季贵人,她……”
“季贵人她怎么了?”
“她不听话……”方二管事哆嗦着忙改口道:“不听王爷的吩咐。”
高煦先是一怔,接着立刻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却听得洞门内再一次传出乱嚣声,先前的长发女子又自现身奔出,身后一大群人又自赶上来把她拖住,拉拉扯扯,叫闹不休。
透过了一片迷离灯光,高煦隐约地已看出来,那个长发少女正是所谓的“季贵人”了,其时“季贵人”也远远看见他了,高声叫嚷“王爷”,竟自挣开众人,一径地跑了过来,身后众人追出来,看见高煦在座,俱都停下了脚步,慌不迭伏地叩拜。
季贵人一径跑到了高煦当前,扑通跪倒哭泣道:“王爷救命,他们要把我送出王府,要害死我……说是王爷不要我了,把我赏给了……什么人……”
说时季贵人唇齿交兢,全身不寒而栗,只是连连颤抖不已,是时珠泪满腮,罗衫半敞,望之无限凄楚,赤着一双脚,那样子真像个鬼。
“王爷……王爷……您快说话……救救我吧……”膝头嫩肉,顾不得满地尖锐棱角的石头子儿,径自一路膝行过来,刹那间多处都磨破了,现出了点点血痕。
“王爷您告诉他们,这都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银雁!”这声呼唤,虽非凌厉,却也够冷的,较之昔日惯常的恩爱称呼,诚然不可同日而语。
膝行而近,待将邀宠的季贵人,顿时停住了动作,用惊诧害怕的眼光,向对方看着。
“你也太不像话了!”
年轻的王爷寒着一张脸,并无丝毫怜惜地打量着这个不久以前还是“新宠”的恋人:
“这是什么地方,由得你这么使性子又哭又闹的?你好大的胆子!”
“王爷……您……”季贵人抖成了一片,简直难以相信地睁着一双大眼睛:“是他们……要把我送走……我……”
“你打算怎么样?”高煦语气里透着冰寒:“这个府里是谁当家,是你还是我?到底听谁的?”
“王……爷……”季贵人简直吓糊涂了,已经整整四个月了,不但高煦不再莅临她的住处,甚至于连他的影子也没见着。忽然间见着了。却是在这般情况之下,却是这般嘴脸。一霎间,季贵人打心眼儿里泛出了寒意。
那是怎么也不能说服自己,来接受眼前这个现实的,想想当初,其实也不过才几个月以前,对方还是一派温文体贴,两情绻缱,比美梁上燕子。郎情妾意,该是何等美满人生?一霎间的变生肘腋,乃至如斯……这是她怎么也想不通的。瞬间之前,她还满心指望着能见着了王爷,诉一诉她的苦衷,她更深信,自己所受的苦,高煦绝不尽知,他也绝非是春若水嘴里所形容的“翻脸无情”之人,只要能与他见着了,一切的不愉快都将瓦解冰消。
面对着王爷的冷漠,季贵人如火激情,霎时间凉了下来。不知怎么回事,全身上下只是冷得慌,两片牙齿尽自喀喀战抖不已。“王爷……您别吓唬我……穗儿胆子小,我害怕……
您别吓……我……”边说边自眼泪涟涟地频频叩头不已。
高煦的气不打一处来,倏地睁圆了眼,待将喝令,把她给拖下去,目光转处,男女仆从不无动容者,“人皆有不忍之心”,忽然他发觉到,此时此刻不宜治罪对方。
一念之兴,他可立刻就不再生气了,“银燕,你这又何苦?”
“王爷……王爷……”干脆一句话也别说了,就只哭吧,一霎间,眼泪成河,清鼻涕面条儿似地挂了下来。
这副姿态,要是在半年前瞧在高煦的眼里,不知要多么心疼,现在却只能令他心烦。他却也忍了下来,“给季贵人净脸。”
早有人答应一声,过去侍候着把眼泪鼻涕给擦干净了。
“赐她个座儿!”高煦颇似怜惜的目光,直盯着对方:“起来坐下,喝口热茶再说吧!”
一看王爷转了心态,立刻季贵人又变成季“贵人”了。
“谢谢王爷的……赏赐……”
两只手捧过来粗茶一碗,不小心溅了一身,偷眼看了面前负心人一眼,所幸尚无怪罪的怒容,心里略安,即禁不住涌出了无边伤怀。泪珠儿点点又自洒落下来,“能见着王爷……
我真是太高兴了……您别怪罪……”一边说一边努力地做出笑脸,无如悲楚来去,终是不成,模样儿真堪人怜。
“我真不知道,郑侯爷那边有什么不好,他既看上了你,那是你的造化,还有什么不乐意,值得大哭小叫的?”说着他的脸色可就又自现出了不悦。
季贵人强自作出了一个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