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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个已婚妇女,哪来这么多废话,滚回去伺候老公,还有婆婆!”杨锦实是现场观摩了田七婆媳大战的,故意加重婆婆两个字。
“坏了!”田七吐掉含在嘴里的吸管,框框当当撞到座椅,飞也似地跑出门去,又倒回来,手机递到杨锦实手边,声音干脆利落,隐隐透出几分急切,“把你电话给我,你们领导要是怪罪你,就打我电话,我送面锦旗到你单位。”
杨锦实呆滞地按下自己的号码,茫然地还给田七,身边一阵风起,田七刮了出去,碎花门帘上缀着的木铃铛清脆闹响。
杨锦实回过神来,低骂一声,靠,留的是我的电话,怎么打电话找你!想有事方便找警察就直说,我还他奶奶的锦旗呢。他一口灌下咖啡,鼻子都皱在一起,稀汤得跟水似的,还这么苦!
会谈
火车站出站口乌压压的人群缓慢地挪步,白晃晃的日光像强力的聚光灯,像贴在身上的狗皮膏药,黏得发烫。一丝活风都未经过,稀薄热辣的空气里是数以万计的人流,呼吸间是滞留的汗臭。拉杆箱完全没有施展空间,不是撞到围栏就是磕上旁人的脚踝。灰扑扑的蛇皮袋子磨起了毛边,被主人沙包一样扛在肩上。热汗淋漓的大姑娘猛然回头,谁的爪子掐了她的屁股。小偷的长夹子探进前面大爷的裤袋,几张百元大钞无声无息地落入他的荷包。路边拉活的的士司机耷拉着眼皮,像是睡着了,时不时吼两声“长途车站”“白云”“兰陵乡”。
傅令拧起前胸汗湿的布料猛抖几下,一滴汗水从他的发线淌下,他烦躁地看下手表,已经两点了,田七还没到,手机也没人接。他爸今天出差回来,他爷爷勒令他和田七接站,早上嘱咐田七多少次,现在还不见人影。前面的哥们甩掉烟头,一个火星子飞到他的大腿上。
家里要给他们办婚事,正准备两家商量着出钱买新房,这都超出了他的预想,他和田七两个人结婚,现在搞出两家人,结婚结出麻烦来了,当初九块钱领张证,他还窃喜方便又便宜,没想到九块钱牵出一大些干系。不是他委屈田七,是他和田七都不在乎这些虚头吧脑的东西,劳神又伤财,田七最怕麻烦了。长辈可不这么想,连他爷爷态度都很坚决。
“喂,你在哪儿呢?你别过来了,先回家吧,回我家!”他就知道田七忘记了,不过这么烤人的天气,她不来也好,何必多一个人受罪。
田七在楼下磨蹭了会儿,和苗秀芬面对面,光是想想她就鸡皮疙瘩掉了一地。秦青青说苗秀芬是她婆婆,嫁给傅令她就躲不掉苗秀芬,田七是觉得能躲一天是一天。不知道从哪里钻出一只秃毛野狗,吊着大肚子像要下崽了,她最怕狗和猫,一溜烟跑上楼,敲响了傅令家门。
门开了,傅爷爷笑着招呼她进门,苗秀芬和傅奶奶在沙发上坐得周正,散发出寒冷的气场,田七几乎都可以看见白色的雾气围绕她们周身飘荡。她可不在乎,要不是傅令昨天好言相求,又用洗三天的碗作交换,她才不来受这个气呢。
三十七八度的天气,没装空调,一台电扇立在沙发边上,没开,闷得发慌。好多年不上傅令家了,他家还是老样子,电视机柜上的花瓶还是磕缺了的那一只。茶几旧了好多,木纹却更清晰了,缝隙间填上了深色的沉淀,有一只脚上还留着她和傅令小时候刻上去的鬼画符,田七不自觉抿嘴一笑。
“咳咳。”傅奶奶一声咳嗽,上了年纪的人大病小病不算稀奇,田七想到她和傅令幼年的趣事,没将这两声咳嗽视作不同寻常的暗号。
“进了门,人都不会叫,没教养。”苗秀芬这句话从牙缝里挤出来,仇视的意味浓重。田七坦胸露背的打扮,干瘪的身材,活页夹一样钉满耳环的耳朵,血红色的指甲油,通通刺伤她的眼睛,还有那一张隐约可见田心风韵的脸蛋,最最碍眼。她一上午喝了七八杯凉茶,又在菩萨跟前静坐了一个小时,心也平,气也和了,可是田七出现在她面前,所有的功课都是白搭。她嘴上说着不稀罕田七一声“妈”,可是听田七叫她“苗阿姨”,她就觉得有小飞虫钻进了她的耳朵,嗡嗡直叫唤。
田七正待发作,傅爷爷拍下她的肩膀,以示安抚,这样她才偏过头去,扑下心里的小火花。她小的时候,傅爷爷待她不错,给傅令买糖糕,只要她在,就少不了她的份。
“这孩子,怎么还在叫‘阿姨’,该叫‘妈’。”傅爷爷双目慈爱,提醒田七,语气中也都是鼓励。
她自己妈都没怎么有机会叫,要她叫苗秀芬作妈,田七张不了嘴。傅爷爷捅捅她的肩膀,示意她赶紧。
眼一闭,心一横,田七一声“妈”叫出口,寒气从脚底升起,心尖打了个突。
苗秀芬面色稍霁,递了个红包给田七,傅奶奶也跟着摸出一个,田七接住,摸了摸,还挺厚实,顿感舒畅,舌头打个滚,果然不折本。
“田七,打个电话给你妈,让她也来,商量你们的婚事。”傅奶奶揪着眉头,带了一点江浙口音减弱了几分严厉。
“什么婚事?”田七大惊。
“尽说孩子话,摆酒,请客,买房子,什么不用办?不找你妈来,你们家哪里还有人做主?”苗秀芬马上接住婆婆的话,一句话像演练了数百次,背台词一样顺溜。
“我们家办事情,街坊邻里都知道的,但也不能我们家包办啦,要落人口实的。”傅奶奶开腔。
被苗秀芬傅奶奶一言一语,田七一句也插不上,还是傅爷爷出来打断:“田七,打个电话给妈妈,你们结婚了,长辈该见见面。”
傅爷爷倒还中肯,言语之中没有咄咄逼人的歹意,田七就吃这一套,她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小辈结婚,长辈见一面,走动走动,也在情理之中,就偏不好好说出来。好多人就是这样,说出的话偏要插上倒钩刺,不在听话人的心里挖出个血洞来,就达不到说话的目的,说的就是苗秀芬和她婆婆这样的。
看在傅爷爷的面子上,田七给她妈打了个电话,难得她妈居然就在附近,立刻就能过来。
田七顺从,苗秀芬顺心。傅奶奶额头眉中的褶皱也打开了些,稍稍见一些和蔼神色。气氛松弛了,话匣子也打开了。
“田七啊,你身上肉太少了,皮包骨肉,我们傅家一脉单传,指望媳妇儿生儿子的。”
“耳朵上这么多窟眼,漏福气的,挂这么多环环圈圈的,想什么样子。”
“耳垂太小,是个没福气的。”
“下巴尖削削的,不旺夫啊。”
“胸小,生孩子没奶水。”
“指甲盖太瘪……”
“屁股太尖……”
“掌纹不清晰……”
……
苗秀芬和傅奶奶越说越带劲,你方唱罢我登场,像锅烧至沸腾的开水,一个泡还没破,另一个就迎头赶上。田七就像任他们品评的摆设,只恨她没有在肚皮上装根拉链,扒开就能检查里面的内脏。
田七算是伶牙俐齿的,还是第一次被人这么数落,她想反击,可恨同苗秀芬不是一个路数的,天地玄黄的东西她无从下手。一张秀气的俏脸涨得通红,她直想扑上去捂住他们的嘴。傅爷爷多次咳嗽使眼色,奈何他老婆子儿媳妇都太没眼色。
终于两个女人口渴了,喝水的功夫,止住了话题。
“跟我进来,来呀。”傅奶奶眸光骤然变幻,眉目间竟升起一种神圣感。
“干什么?”田七脸色僵硬,似二月冰刀。
“哎哟,还不要不乐意,菩萨看了不高兴的,为了你好,不是嫁给我们傅令啊,你求都求不来的。”傅奶奶施恩的态度十成,田七在她眼里就是识不得好歹的傻孩子。
掀开镂空藤蔓的纤维门帘,比客厅还要浓重的檀香气味氤氲在整个房间,暗淡的空间里可见稀薄的青烟。原木高台上供了一尊菩萨,白瓷盘里是洗净的苹果,大个头,水润丰泽。立着的檀香还有一点就要燃尽,透明的玻璃油灯爆了一朵灯花。
田七第一次进这间房,小的时候怕傅令和她打碎物件,都是锁着门的。
“快跪下。”傅奶奶手上做了套动作,微微佝着腰,虔诚无比,万分小心地从台子上捧下一本墨绿布皮的大册子,半寸厚,封皮上是赤金色的暗纹。
田七半天没有反应过来,跪下?怎么个跪法儿?
“拜菩萨,要心诚的,不跪不行。”田七呆头呆脑的木头样子,傅奶奶就忍不住轻斥。真正的心诚是说话行事中包含的善意,却不是做做样子摆出来的。
田七膝盖一曲,跪在蒲团上,跪菩萨可以,跪她就要打商量了。
“也是看你是我孙媳妇儿咯,今天才特地给换上了白檀,这东西,贵!”傅奶奶重新点上一盘檀香,“我和你妈都是菩萨的弟子,心是最慈悲的,以后你要跟着我们学一点,去庙里,我也带上你。”
田七要不是跪着,肯定要摔倒,有这样夸自己的吗?吵架的时候就把菩萨忘在脑后了,损她的时候无所不用其极,这样也叫慈悲?
傅奶奶开始诵经,声音极小且快,田七听不清楚,索性在心里许了一大堆的愿望,也不知道菩萨听见没有。
外面有开锁的声音,傅奶奶也合上了经文,田七如获大赦,傅奶奶跟在她后面,神秘地小声道:“刚才菩萨告诉我了,不喜欢你的花头发,回去就弄回黑色来。”
田七不是亵渎神灵,她眼皮一挑,就是一个大白眼,“奶奶,菩萨有没有不喜欢傅令啊?他的头发可比我还花。”
她不用看,也能想象傅奶奶在她身后咬牙切齿的模样,于是微扬一边唇角,露出玲珑的虎牙,整张脸都鲜活起来,是扳回一局的小喜悦。
傅令傅教授都回来了,田心在楼梯口碰上他们父子,也一道上来。
傅令发线湿漉漉的,全是汗渍,进屋就把电扇插上,旋到最大挡,金属扇叶飞快旋转,转轴摩擦的声音伴着阵阵凉风。苗秀芬本来想阻止的,看儿子一头一脸的汗,就没做声。
感受脊背爬上的寒意,提着行李进里屋的傅令转头,田七恼恨的目光噌噌射在他身上,不用想就知道定是在她妈那里吃了亏的,傅令笑得无赖,悄悄朝她作了个揖,还是被苗秀芬看到。
田心一如春日般清凉,莹白的脸颊没有沾染丁点汗珠,坠地长裙婀娜婉约,她就像一朵剔透的白莲盛放于璀璨橙黄的夏天。她还是那样清淡,轻轻点头打过招呼过后,坐在一方木凳上,就是最别致的风景。苗秀芬呢,洗得看不出原色的家居睡衣,掉了扣子,卷了花边儿,毫无可比性。没有人闲得没事儿将她们单拎出来放到正中间打上聚光灯,苗秀芬却要独个思量,难免气不顺。人常常是自己在和自己较劲,天差地别的距离源于内心的一把尺,你说远就远,你说近就近,你说软就软,你说硬就硬。刻度模糊一点,多一点喜,刻度精细一分,就少一分乐,或毫厘或千里,自己掌控。没有那么多长了大小眼的人整日盯住你不放,束缚你的只有自己不干落差的心。
接下来的谈话就完全不干傅令和田七的事儿了,甚至也没有傅教授傅爷爷田心说话的地方,傅奶奶和苗秀芬唱够主场。
限制公平发言机会的结果,还算公平:酒席大办,费用平摊,房子买大,首付一家一半。
傅教授一直平心静气地听家里两个女人单方面探讨,待他们陈词总结以后,他才迟迟开口:“傅令和田七都还在读书,大办酒席不合适,这个推到他们毕业以后也不迟,现在就请亲戚吃顿饭通知一声,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