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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丽端
前章、忘却的记忆
你在雾海中航行
没有帆
你在月夜下停泊
没有锚
路从这里消失
夜从这里消失
鸥群醒了
翅膀接连着翅膀
叫声那么凄厉
震颤着每片合欢树叶
和孩子的心
在这小小的世界里
难道唤醒的只是痛苦
——北岛
季宁有时候会不由自主地想,就算自己一生的遭遇早已如火药一般囤积在木桶里,那也是路铭点燃了命运的导索。然而这种念头同时让季宁羞愧难当,如果一切重来一次,他相信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命运是一串巨大的碾轮,被上一个碾轮碾压的人推动了下一个碾轮的滚动。
那个时候,季宁十岁。在旁人眼中,他是个古怪的孩子,却也拥有一个生长在海边的孩子所有的幻想和冒险精神,热衷于逃出私塾先生的课堂,奔向村外无际海洋的漫漫海滩。不同于其他男孩子的是,季宁常常无视石头缝里爬来爬去的螃蟹、被潮水冲上沙滩活蹦乱跳的海鱼,他专门捡拾一些被潮水从远方带来、磨得平滑圆润的石子,不知不觉间收集了大半盒子,藏在床头的抽屉里。
于是那天季宁被一颗颗石子引到了路铭的身旁。
季宁第一眼看见路铭,惊骇地愣在原地,以为自己发现了一具尸体。那时路铭伏在沙滩上,双臂前伸保持着向前攀爬的姿势,却是垂着头一动不动。汹涌的波浪一次又一次将他的下半身淹没在水里,有缕缕的血色从他的身下扩散到透明的海水里,仿佛一根根的红线想要重新将他扯回大海深处。
大着胆子走近,季宁觉察到路铭的身体还在随着呼吸微微起伏,他轻轻唤了一声:“叔叔,你怎么了?”
路铭身子一颤,挣扎着从沙地上抬起头来,便看见一个眉清目秀的男孩儿蹲在自己身边,男孩穿着南滨当地人特有的白衫小褂。他张了张嘴,却发现严重脱水的喉咙根本发不出一个字来,他只能勉力回头望了望自己的腿。
季宁知道他的腿不能动,便弯腰架住路铭的一只胳膊说道:“我拉你上来。”
路铭点了点头,咬牙用另一只手撑住地,想要将身子从刺痛伤口的海水中解救出来,然而他颤抖的手臂早已无力,以季宁一个孩子的力气根本无法挪动他分毫。
“你的腿伤了,需要上药。”季宁蹚进水里,仔细查看了一下路铭的伤势,重新走上岸来,“叔叔你忍着点,我这就回去叫人来救你。”
过了一阵,季宁果然回来了,还拉来了家里的管家于伯。于伯肩上背着药箱,手里提着食盒,一边被季宁拉着奔跑一边喘着气道:“小少爷慢一点,当心摔跤……”
“我们先把他拉上来。”季宁见路铭仍旧一动不动地伏在原地,连忙招呼着于伯。
终于将路铭从海水中拖上来,露出了一直流血不止的伤口。
“是桃花水母蜇伤的?”于伯一看到路铭腿上形如五片花瓣一般的伤口,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年轻人,你是从哪里来的?”
喝了几口季宁喂来的清水,路铭终于积蓄出一点说话的力气:“交城……”
“你说谎。”于伯的口气蓦地严厉起来,“你是从海里来的,否则不会被近海的桃花水母蜇伤。根据朝廷的禁海令,出海需要随身携带官府的路凭——你的路凭呢?”说话间于伯的眼光已瞥向路铭腰间所系的防水褡裢。就算是遇到海盗或风暴跳海逃生,任何人都不会将重逾性命的官凭置之脑后。
看着精明的管家眼中的怀疑,路铭虚弱地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
“于伯,先给这个叔叔上药吧。”季宁在一旁催促道,随手在药箱里翻捡着。
然而于伯却拉开季宁,关上药箱重新背回自己肩上,面色沉重地对路铭道:“年轻人,不是我不肯救你,实在是桃花水母的蜇伤我们根本就无药止血。如果你有出海的官凭,信得过我,我就拿着到官府里去领药;如果你是私自出海,违反禁海令,请恕我们小百姓不敢和有私通冰族嫌疑的人来往。”
“那么,可以帮我雇一辆马车么……”路铭低低地吐出这几个字来,重新将抬起的头倚回沙滩上,仿佛这句话已耗尽了他的力气,然而他的眼睛,仍旧带着恳求之意望着于伯。
“叔叔,你先吃点东西……”季宁刚想打开食盒盖子,于伯已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向远处拖去:“小少爷,我们快走吧。万一被官府发现我们和通海之人往来,可是有解释不清的麻烦。”
“于伯,这样他会死的!”十岁的孩子挣扎着,却敌不过中年人的力气,只能徒劳地尖声叫道。
“小少爷,有些事情你还不懂。”忠心的管家一手扶住肩上的药箱,一手拉扯着挣扎的季宁,渐渐消失在沙滩远处。
路铭看着他们走远,他吃力地伸手过去拉他们遗忘的食盒,却打翻在地,散落出几块薯糕来。他抓起沾满了沙粒的薯糕,看也不看地塞进嘴里去。等到终于有了坐起的力气,他用牙齿撕扯下自己的衣袖,紧紧地裹在右腿上的伤处,却无法止住不断流出的血。那种被官府视为近海屏障的桃花水母,有着特别的毒素,可以破坏人的凝血功能,若是没有特效药物治疗,砂砾大小的伤口中就会不断涌出血来,虽然缓慢,却足以渐渐耗干一个人的生命。
沙滩上很静,只有波浪不断拍打海岸的声音,单调得如同幼时母亲哼唱的摇篮曲。路铭努力朝着才前方爬了几步,便疲倦得直想昏睡过去。可是内心深处却不甘心就此睡去,拼命叫醒了他的神志,让他再度拖着毫无知觉的右腿朝前爬去。
“叔叔,叔叔,你醒醒……”孩子清脆的童音穿透了黑暗,将陷入溷浊的路铭再度唤醒。他吃力地睁开眼睛,看着季宁近在咫尺的脸,他不知道自己身后的沙滩上已蜿蜒出一条长长的血痕。
“我偷了好多止血的药来。”季宁开心地捧出一堆大大小小的瓶子,走到路铭身后,重新给他的伤口上药包扎。
虽然明知道孩子带来的这些寻常药物无济于事,路铭还是满心感动。下一刻,季宁将一把雨伞递到他手里,关心地道:“叔叔,今天晚上要下雨,你拿伞挡一挡吧。”
路铭知道自己不能指望这个孩子将自己运到村里去,只好问:“你知道风鹞么?”
“风鹞?我知道啊。”季宁显然兴奋起来,“风鹞就是云荒飞得最快的鸟。”
“是的,所以一般用它来送信。”路铭微笑道,“你可以找到风鹞么?”
“我没有见过风鹞。”季宁摇了摇头,“听爹爹说风鹞是很珍贵的鸟,驯养好的风鹞我们整个白川郡恐怕只有首府随州才能找到。”
“哦。”路铭失望地应了一声,他知道从现在身处的白川郡南端海岸到首府随州,需要步行两天的路程。而以他现在行动不便、流血不止的状况,根本无法撑到,何况就算到了随州,那些官府驯养的风鹞又怎肯借给他呢?
“叔叔,我要回去了。”季宁见路铭只是垂目不语,便收拾了药瓶再度道,“我明天再来给你送吃的。”
“多谢你了,小兄弟。”路铭醒悟一般道,“我的褡裢里有些金铢,你拿去吧……”
“我们家里不缺钱。”季宁赶紧把手摇得像拨浪鼓一样,逃跑似的道,“我走了。叔叔明天见!”
“明天见。”季宁微笑着道。就算为了空桑这些可爱的孩子,他也绝不会在心愿达成前死去。看着季宁的背影,路铭盘算着明日无论如何要托这孩子给自己雇一辆北上的马车。
当天晚上果然下了雨,海风裹着雨丝瞬间就湿透了路铭的全身。他打开季宁送的伞,谁知撑开的伞立时灌满了风,挣脱了他的握持凌空飞去,在远处的沙滩上咕噜噜地旋转,最终被波浪舔进大海,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他曾经拥有的一切,远得再也无法抓住。
第二天,季宁没有来,也不曾有任何人踏足这片风雨交加的海滩。路铭知道自己发烧了,可整个光秃秃的沙滩上连遮雨的山洞树林都没有,他只能仰着头,让迎面落下的雨水滋润一下火烧火燎般的咽喉。
第三天,季宁仍然没有来。湿透的衣服黏腻腻地贴着火烫的身体,路铭模模糊糊地看见远处有人影,似乎是赶海的村民。他想要呼唤他们,声音却微弱得只有自己能听见。而那些村民无一例外地站在远处,惊骇地看着他,最终像逃避什么怪物一般匆匆离去。
到这个时候,路铭几乎后悔没让于伯将自己交给官府。就算那里等待他的是无休止的怀疑和拷问,也总比腐烂在沙滩上要好得多。这种在众人围观下慢慢死去的感觉,让他一向自诩坚强的神经也绝望得几乎要崩溃。这些淳朴蒙昧的村民,虽然怯懦得连靠近他都不敢,却也没有人会想到劫掠这个奄奄一息的异乡人。
第四天,路铭撑住一块礁石半躺着坐起,眼睛看着淹没在远处树丛后的北方天空。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连续几天被高热折磨得一片昏沉的头脑仿佛得到了最后的一丝清醒,手足也蓦地灵活起来,让他足以将腰间沾满了沙土的防水褡裢解下,紧紧抓在手里。这用性命换来的东西,绝不能随着他一起腐烂,可他现在只能指望那些村民能够因为好奇心和贪婪心而看到它,让它能够拥有一丝被发现和重视的侥幸。
“叔叔,你躲到这里来啦?”清脆的童音从礁石后响起,让路铭激动得手一抖,防水褡裢落在了沙地上。
“我给你带了水和吃的。”季宁捧着水壶从礁石后转出来,一边给路铭喂水,一边道,“这几天我被爹爹关起来了,今天才偷空跑出来。”见路铭勉力笑了笑,季宁兴致勃勃地打开一个木盒子,露出里面各色圆溜溜的石子,“叔叔若是像我一样能听到这些石头的说话,就不会孤单了。”
“你能听见它们说什么?”路铭一边凝视着季宁稚气的面容,一边嚼蜡般吞咽着口中的薯糕。
“每一块石头说话是不一样的,有的还会唱歌呢。”季宁急切地看着路铭,小脸有些发红,“叔叔,你相信石头能说话唱歌么?我爹爹他们都不信,村里的孩子还笑话我是骗子。”
“云荒上有人能读出被各色物件记录的声音和影像,他们被唤作读忆师。”路铭的声音越来越微弱,面上却带着微笑,“听说只有最纯净的心灵才能达到人与物的沟通,听到看到这些记忆,所以我相信你。”
“读忆师?”季宁欢喜地笑了起来,“我喜欢这个名字,叔叔你懂得真多。”他眼看着路铭再度疲惫地闭上眼睛,便从盒子里挑出一块白色的石子放在路铭手心里,“我最喜欢这块石头了,它发出大海深处鲛人的歌声,能让人睡觉时做出美丽的梦。”
“睡觉”两个字明显刺激了路铭,他霍地睁开了眼睛——以他现在的身体,这样一睡,恐怕是再也醒不过来了。他动了动手指,发现自己再也使不出力气来,便微弱地说道:“小兄弟,你帮我把那个褡裢打开好么?”
“好。”季宁答应着,解开了褡裢,发现里面除了一把防身的匕首,几个金铢,便是一个蛇皮小匣,匣子里是几粒色彩黯淡的蜡丸。
“这些蜡丸,你帮我收着好么?”路铭喘了几口气,郑重地看着孩子惶惑的眼睛,“若有机会,帮我送到越京兵部员外郎玄林大人那里,越快越好,就说是路铭以死换来的。”他一口气说了这些,心头的凄凉越来越深重——自己临死之前,居然不得不把这样关系到整个空桑命运的东西托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