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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不论是真心还是假意。
皇后所居的昭元殿外,一队羽林卫严密密守在门口。上次太子出了事,向来好脾气的皇上斩了一队的侍卫;可算是给羽林卫们一个重重的警告。以前他们仗着是当年皇帝亲自带出来的,守卫大多不太认真。经过这么一次;宫里的禁卫也就严格了许多。
人间四月;正是一年中最好的时节。皇后宫里却还燃着上好的银碳取暖。原来皇后回宫时受了重伤;这刚刚接上断了的腿骨;不能受一点风寒。
昭元殿管事的女官远桑就坐在皇后凤塌不远处,安安静静地绣着一方锦帕。几个小宫女却是耐不住屋内燥热,一边扇着风一边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宫内外的八卦。
“听房丞相说;襄亲王是没剩多少日子啦!这下子可好了,咱们的皇后娘娘可以稳稳当当地住在昭元殿了。”
“哪呀,我听说襄亲王对娘娘也……咱们皇后娘娘不就是皇上从襄亲王那里救出来的吗?要我说,就是换了天,咱们皇后娘娘还是能住在昭元殿。”
远桑只一个恍惚的功夫,那枚闪着银光的绣花针便深深地刺入了她的指尖。瞬间便有圆润的血珠涌了上来,无声地滚落到了她才刚刚绣了一朵蔷薇的帕子上。她不由自主地倒吸了一口冷气,却不喊一声疼。只是微皱着眉,对身边的几个小宫女沉声吩咐道:“把嘴都管严实了,襄王爷这事,谁都不许透露给皇后娘娘。”
几个小宫女自然是唯唯诺诺地低首称是。
谁都没有注意到,那名平躺在八宝琉璃榻上的女子已经苏醒过来。此时,她正面无表情地盯着房梁上刻着的绕成一团的蟠龙和栩栩如生的凤凰。
她苍白的嘴唇轻轻蠕动了几下,喉咙里似乎是堵了什么东西似的说不出话来。费了好大的力气,那女子才将将唤了一声:“远桑。”非欢声音不大,远桑却是立即便做出了反应,快步至于床前伸手扶着她微微抬起来的手。
非欢忽而紧皱娥眉,微微颤抖着的羽睫下藏着一层水珠,似乎是已经再也无法隐忍下去。就连她的声音,也是如一丝将断的线一般,嘶哑得很:“扶我起来……去乾元殿。”
“皇后娘娘……”远桑犹豫地看了皇后的双腿一眼,忽然一咬牙跪地恳求道:“娘娘,您的伤还没好,太医说过您两个月之内都不能下地走动。况且皇上也吩咐了,若娘娘有什么事儿只需奴婢们去跑腿传话即可,只请您千万要保重凤体。”
非欢喉咙微微一动,似乎是十分艰难地咽下了一口唾沫,声音很低却万般坚定:“去传凤辇。”她知道皇帝此时定是在应付战事的,如果单单通报皇后身子不适请皇帝前来看望,还不知要等上多久。
见远桑还没有动作,她便用双臂撑着上身坐了起来。远桑见了不免大惊,忙上前扶起了皇后。一边的小宫女见状便会意地去传了凤辇。
皇后所居的昭元殿和乾元殿本来便相隔不远,因此不多时皇后的肩舆便已在金碧辉煌的大殿门口稳稳落下。她扶着远桑的手臂急急走上玉阶,直看得周围宫人啧啧称奇。这皇后断了腿骨,胸腔也受了重创,怎的还能走得如此稳健?
殊不知非欢是用尽了自己毕生修为,将所有的真气都护于伤处,撑着最后一口气想要完成夙愿。
李颢元听闻皇后亲临,果然撇下一干重臣匆匆出殿相迎。他神情急切地扶住非欢,焦急地道:“微心,你怎么来了?伤得那么严重,就不要随便走动了。”
相比于李颢元的心急如焚,非欢此时显得格外镇静。只是这种镇静就好像是火山爆发之前的平和伪装,令人抑制不住地心惊肉跳。
她太心急,以至于并没有看向他写满担心的眼睛,只是平静地说:“把零殇剑还给我。”
李颢元显然一愣,顿了好一会儿才道:“我不能——”
非欢见李颢元拒绝,立马便打断了他,瞠圆了眼睛对他怒目而视:“给我!”她短短两字,就好像是利剑一般刺进了他的心里。可是他不知道,她的愤怒并不是对他而来。
李颢元好像顿悟一般,忽而苦笑一声,颇含讥诮的意味。一直以来,不都是如此吗?她只需一个微寒的眼神,或者一句不深不浅的话,就足以令他生不如死。事到如今,他还有什么办法呢?就像一直以来的那样,依着她吧……
他亲自去取来了那把传说中“可动龙脉”的零殇剑,郑而重之地交到了她的手上。
李颢元从她的眼中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他想他已经预感到她要做什么了。李颢陵伤了她的儿子,害死她的挚友,欺骗她的部下,扰乱她的国家,她的确有理由亲手杀了他。
如果被活捉,以李颢陵的性格或许会生不如死。倒不如死在心爱之人手里,也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
他看着她渐行渐远的清瘦身影,突然之间就产生了一种将要永远失去她的可怕念头。但只转瞬之间,他便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怎么会呢?他和她,他们两个才是将要牵绊一生的人。
马车驶出了宫门后,老天爷就像是变戏法一般,天空訇然降下了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虽然有些猝不及防,但却使人感受到了一种纯粹的美感。
非欢单手握着零殇剑,另一半身子略靠在远桑身上,边走向城门边听九门提督禀告道:“贼兵头领既已得了不治之症,此仗我军可谓必胜无疑。各地驻扎的将领听闻零殇宝剑重归于圣上,大多都已归降。那些冥顽不灵的,也差不多都自裁了。只是这襄……这逆贼头子却是宁死不降,倒也是,反正都是一个死,他又还有多少天可活呢?”
骤然感受到皇后冰冷的目光,九门提督不由浑身一凛,忙话锋一转:“不过怎么说他也都是皇家的人,皇上尚未开口,微臣不敢轻举妄动。”
说着他又向城下伸出手去,胳膊大致晃了晃兵力密集的地方,颇有些得意地道:“皇后娘娘您瞧,就是那里了。逆贼仍一意攻城,只是剩下的人数已经不多,而且都被我军包围了。所谓‘擒贼先擒王’,微臣敢打保票,不出三个时辰便可抓到逆贼。到时候要平息这场叛乱,就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了。”
非欢眉头微皱,忽而问道:“你姓司徒?”
九门提督虽然不知皇后为何突然这样问,但仍是连连颔首称是。
非欢微微点了点头,因为她看不太清楚远处,便淡淡地提问:“冥兮楼的人都如何了?”
九门提督闻言顿了一顿,尽量使自己的声音显得悲痛且追悔莫及:“回皇后娘娘的话,恕微臣失职,臣等接到娘娘命令的时候,冥兮楼的人已被诛杀了大半。后来微臣宣读娘娘懿旨的时候,他们之中竟是无人相信,仍一意孤行。现在活下来的,怕是也已不多了。”
非欢只觉呼吸急促,心悸难耐。她强忍着疼痛,简短的话语之中含着一种毋庸置疑的王者之气:“开城门。”
用尽全力爬上马的时候,非欢只觉胸腔一震,随即便着着实实呕出好大一口血来,绯红的鲜血溅在通体雪白的马上,显得格外刺目。
不理会身后远桑的大喊声,非欢咬着牙极力在雪地上策马奔驰着。她心中的那个愿望也越来越坚定,只因为她抱着那一个念头的时候,心里再也感受不到愤恨、悲痛或者……绝望。
这时,她忽然听到一个她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喊出了一个她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名字:“非——欢——”
她忽然浑身一颤,脑中顿时一片混沌。儿时少时的记忆纷纷交错涌上,让她痛苦不堪。
她缓缓回首看了皇帝一眼,嘴角勾起一抹凄绝的笑容。
如果……
如果还有来生,如果还是你最先遇到我……那么,我愿真心实意地爱你,只爱你一人。
你知不知道,其实我也很想从一而终,只做一个幸福的小女人。不用背负仇恨,不用顾虑天下,只做你的妻子。
……
待非欢行至短兵相接之处的时候,早已是精疲力竭。她喊不出一个字来,便只是用零殇剑撑着地,一步又一步踉踉跄跄地走到了两军厮杀得最激烈的地方。
齐军见了皇后此般虽然不明所以,但仍是下意识地上前护驾。而令人惊奇的是,就连敌军见了大齐的皇后,也皆是纷纷停止了挥剑。非欢不理会任何人,只是直直地望着那个被敌军拥簇着的黄衣男子。
明黄,本是专属于帝后的颜色。但他向来如此,最喜明黄,最喜世间最尊贵的一切。呵呵,她怎么忘了呢,她怎么能忘了呢!他最爱的永远都是权力,是天下,是那种在高处俯视浮生未歇的快感。
那男子亦回视着她,神色平静,比浓墨还深沉的眼中不夹杂一丝情感。
另一边的非欢却已是曲了眉,显得十分难受。尽管她已经竭力隐忍着那份痛楚,不让自己显现出懦弱来,但仍是有两行清泪出卖了她,顺着美丽的脸颊汩汩流下。
令所有人都猝不及防的是,她忽然便提起零殇剑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众人只觉银光一闪,便见血色纷飞,仿佛破碎的娇艳花朵,在盛开到极致之后轰轰烈烈地死去。
在那一刹那,她突然想起十几年前他们初见的那日。尽管互相都并无好感,但起码没有之后的那么多权力纷争与感情纠葛……
非欢的身子微微晃了晃,突然倒在地上。因她紧紧握着李颢陵的手,他也被她拉着跌倒在地。
李颢陵本来已经做好被她杀死的准备,这会儿却是愣住了。直到鲜血染红了他明黄的衣衫,李颢陵才回过神来紧紧抱住非欢。
非欢的手仍然紧紧握着带血的零殇剑。她缓缓睁开眼睛,竟然笑了起来:“是你……杀了我。”
原来电光石火之间,非欢拉了他的手,抹上了自己的脖子。
她恨他,他却爱她。手刃自己的心上人,是比自己死去还痛苦的事情。
她这是在报复他。
李颢陵知道,她已经失去如心,又要失去梓宸,原本便已经没有了继续活下去的念头。她选择死在他的手下,是想让他痛苦悔恨,心碎至死。
“非欢,你好狠的心……”李颢陵忽然仰起头来,眼泪一滴滴地砸在非欢苍白的脸上。
非欢用力喘了口气,含着笑意说:“我恨你。”
李颢陵浑身一震,猛地吐出一口血来。地面上的血迹斑斑,很快就被这诡异的雪所掩埋。
“可是你知不知道……”她颤抖着伸出手来,轻轻抚上李颢陵的脸,“我恨你,是因为我爱你。”
爱有多深,恨就有多令人绝望。
这是她第一次对李颢陵说出爱来,也是最后一次了。
她这一生只过了二十四年,却已经很漫长,很漫长。她已经很累,想放下所有的一切,去陪伴地下的亲人。
仇已报,泪已干。她不想再看着自己的小儿子死去。那么这次,就让她自私一点,让她先离开,让活着的人为她难过吧。
她这一生一直都在为别人而活,就让她自私这么一次……
李颢陵心中痛极,仿佛被千斤石轮碾过一般,碎成了粉末。他从未这样狼狈地哭泣过,泪滴仿佛急雨,破坏了他之前全部的伪装。
他是那么爱她,爱她的温暖,爱她的可爱,爱她的多变,爱她……他的爱那么深那么深,可是为了给她更好的生活,他强忍着将这份爱暂时埋在心底。却没想到他的隐忍,竟然令他们永远无缘。
他甚至想过接受她和别人的孩子,只要她能开心地活着。可是他发现他做不到。不仅仅是因为他嫉妒。元梓宸是太子,他若为帝,定然是容不了这样一个存在的。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