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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无戏淡淡收下,也不多谢。
追命看到舒无戏的孩子和夫人,以及他本人,全穿着粗衣破布,桌上残肴,只是腌菜,心中难过,便称作有事先行告辞,走到市肆,赊了账,买了些布料、酒肉(由于他办了不少大案,为老百姓做了不少事,大家都肯给他欠账,甚至不肯收他的钱),回到那千疮百孔的小茅屋,把酒菜、腌肉、衣物拎了出来,舒无戏的两个稚龄小孩一齐欢呼上前,雀跃不已,舒夫人要过来接过酒菜,却给舒无戏喝止:
“不行!”
“为……”追命不解,以为舒无戏嫌弃,“为什么?是嫌酒肉不好吗?我……我这就再去办。”
“不是。崔兄弟,你这样做,不好。”
舒无戏紧皱着浓眉,有一点不快。
“庄主,我这样做,决无恶意……”追命以为舒无戏误解了他的用意,“我只是……”
“我明白。”舒无戏说,“我现在是失意了,落难了,可是,我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是在受苦。反而,我觉得我是在修行,有朝一日,如同淬炼过后的宝剑一样,重现光华,更见锋芒;所以,我不当自己是个失败的人,我只当这是成功的磨练。我仰不愧天,俯不愧人,我成我败,我仍是我。我要我的孩子,也要有这种想法:人不可能一辈子得志,但要在得志时仍持志不懈;人可能会有一时失意,但在失意时仍要有斗志。我要他们吃得起苦,才做得成人!”
他拍拍肚皮又说,“我并没有做错事,对不起人,闹到这种田地,也不怨天尤人。我既当得了大官,做得了大事,自封自己为庄主,我就忍得了当乞丐、贫民。要是这样给我东山再起,这才算是大丈夫,真本事!小兄弟,你人心好,你也应该要这样子。晤?”
追命有点哽咽:“庄主……”
“有什么好难过的!人贵相知,有一知交便无憾;所谓一贵一贱,交情乃见!山庄的人这般待我,我没话说,而且,那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凡你得势,必定有一群人口口声声为你可生可死,卑屈阿谀的;如果失势,便一定遭冷眼白眼。我是明知故犯,活该现眼报,这才叫痛快过瘾!”他呵呵的笑着,眼神里亮出一点寂寞、一星无奈。“富贵荣华,我都有过;既然当八面威风的人便当不成四面玲珑。我这下做乞丐贫民,也要当成个样子!捱饿可以,贫寒可以,我有手有脚,一样可下田耕作,一样可以糊口吃饭。小兄弟,什么都可以卖,骨气是不卖与人的。说起来,我好歹也是皇亲国戚,是个国舅爷哩,我就是不肯攀这个折骨弯腰的亲!这也没什么大不了,当贫民就当一名似模似样的贫民,求人卑屈,则万万不可!他日我东山再起之时,我还可以跟人说:咄!瞧,我三十九岁时还一无所有,一个一穷二白的老百姓哩,这才叫白手起家,这才叫大起大落!”
他把酒菜都塞回追命手里,“我今天会见你,不是要接受你的同情,而是看得起你:当个公差小役,也要当得清白、清正、清奇,不愧为我舒门里的养士!你给我银子,当还我情,我实领了;酒菜则就心领了;要当穷人,就不要一餐咸鱼白菜,一餐美肴酒肉的,那多蹩扭!酒是用来乘兴的,不能在失意时喝的,心灰意沮时喝酒,容易以酒消愁,大丈夫靠这一点水来解愁消闷,像什么话嘛!肉也不是这个时候吃的!孩子们今顿饭吃了肉,下顿饭便无此不欢了,没受过苦的孩子这怎么能砥砺志气!我接见你,是看得起你,小兄弟,你可别害了我们!知道吗?嗯?”
追命咬着下唇,只记住舒无戏的话,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知道当年我为啥要收容你吗?”舒无戏依然用凛然有威的横睨着他:“当日,你偷了酒,诸葛先生就跟我说:“此子是个大材,你先留着他,多加磨炼,我还在宫廷与奸宦斗争不休,现在接他回宫,只怕害了他。”他果然没有看错。”
追命只觉得心头一阵热,几乎没喷出血来。
“你别这个样子,富贵浮云,其实是:得之,我命;失之,我幸。如是而已,你还难过个啥!”舒无戏说着又放了一个屁。
响屁。
舒无戏大笑道:“你看,小老弟,日他妹子的我现在多自在,以前在皇帝老子跟前,屁可不能放,放了要杀头的;只听佞臣谗宦在大放狗屁,嘿,多憋气!”
他大力的拍着追命肩膀,笑道:“其实你应该羡慕我才是。入他奶奶的,你而今当个公差,上不下下不上的,可比我鸟窝囊得多了!”
然后他又笑问追命:“怎么啦?诸葛先生大前天来找过我,还问我那姓崔的小子腿法练得怎么样了!”
“腿法?”
“那本腿功是诸葛先生要我不露痕迹、不动声色的交给你,看你有没有下苦功去学的!
他为这套腿法可花了不少时间心力哩。他要我告诉你:学成了,还要创,学是可以靠人指引,创则要自己去悟。匠与大师,其分别就在能不能创。唔?”
他又放了一个不臭的屁,再问:
“唔?”
煎炸的奸诈
一个人只有一生。因为每个人都只有一生,所以每个人都应该好好的过他的一生。
回顾过去,追命的日子都不好过,不是颠沛流浪、就是不受注重,但他一向都很乐天知命,甚至觉得自己的存在已是半个奇迹。
他苍桑而不尤怨,辛酸而不悲伤。
遇挫不折。遇悲不伤。
——尤其在他得遇舒无戏:人在陋巷、不改其志之后,对人生更有大感悟。
不过,回到味螺镇的他,在父母亲坟前上香的时候,十六岁少年的追命,实在抑不住伤悲而掉泪。
因为母亲的死因有疑,使他发了狠再花两年时间来调查,发现不但他母亲梁初心是“太平门”梁家的一员,连父亲崔唇容当年也是赫赫有名的武林人物,外号“醉翻天”。
——说来也真是的,如果自己的父亲不也是武林中人,何以得识“三缸公子”温约红?
如此想来,温约红跟父亲一样,都是好酒贪杯的武林高手,只不过一个能饮,一个易醉而已!
追命反覆搜集证据,细加稽查,终于发现了一段武林秘密:
“太平门”以轻功见称,腿法为辅,但后来,同是下盘功夫,却有人精研腿法,也有人仍以轻功为本。精擅腿法的后来自立门户,称为“大平门”,即“太”字下面少了一点。
他们这样一来,同一门里,变成两派。而“太平门”门规虽严,偏又不似“蜀中唐门”
和“老字号温家”:唐门也分暗器、火药、毒物三宗,但因唐老太太三代主拿大局,加上唐老太爷子幕后操纵大势,虽然唐家高手,良萎不齐,意见不一,但仍能由强人领导,将“暗器”一以贯之,其他“火器”、“毒药”只以为辅,助长暗器之威力。“老字号”温家到中期亦分为:制毒的“小字号”、藏毒的“大字号”、施毒的“死字号”、解毒的“活字号”
四脉,但这四脉只是分工精研,虽时有倾轧冲突,但遇外敌,彼此仍配合无间,加上四脉首脑温心老契、温亮玉、温丝卷、温暖三等把持大局,局面乱中大稳,还算稳得住阵脚。
“太平门”强人首领梁大口一死,门里即分为二支:注重腿法的“大平门”新系统认为太着重轻功,未免有“未战便逃”之意,“太平门”积弱多年,未赏不是与这种“逃亡保命”心态有关,所以化被动为主动,以积极抗消极,以梁铁舟为主、精练腿法,集众高手之创研,以强补弱,渐有大成;“太平门”主流派的人却觉得:轻功提纵术才是“太平门”梁家的擅长,集数百年来独门之秘,心得精华,无可替代,岂容后人轻侮,且何故要舍本逐未,背弃师门?加上轻功以保命为旨,以和为贵,腿法则以打杀为重,有伤和气,是以梁艳丽为首的一系,对“大平门”都颇不以为然。
果尔,未久,两系冲突日频、互讥相残,倾轧日重。“太平门”讥“大平门”少了的那一点,应放在头上,即是“犬平门”;“大平门”笑“太平门”一味只会逃命功夫,不战而逃,尽早变成“摆平门”。
两家仇恨,愈演愈烈,因而发生殴斗,造成人命。人命关天,又厉变为互相寻仇,伤亡愈来愈重。
“太平门”本与“下三滥”何家素有怨隙,但“太平门”头领梁艳丽为了要先安内患,便与“下三滥”何家首脑人物“何必有我”合作戮力,突击“大平门”,男的杀的杀、废的废,女的奸的奸,辱的辱,手段残暴,远比武林外派互相屠杀更甚。事实上,赶尽杀绝,斩草除根,在所必然,大家都是姓梁的,如果不杀得永无翻身之力,难保有一天不窝里反,倒干戈,给人杀了回头。
每个人虽然只有一生,但许多人的一生便在这种族系乞间倾轧仇杀中莫名其妙的断送了。
不过,“大平门”虽然全军覆没,但听说首领梁铁舟在给同门追杀重伤垂危之前,有一个在朝廷和在武林中都极具威望的人物出来救了他,并保住了他的家小。梁铁舟把精研的腿法要诀赠予那人之后,便因伤重不治,溘然而逝。
“太平门”了结了心头大患,但身旁又生魔障。“下三滥”趁着剿灭梁氏叛逆之便,势力入侵太平门。梁艳丽发觉已迟,何家有不少人已各用婚嫁、拜师、学艺、义助、任职、投靠的名义,成为“太平门”的人,并暗行分化,夺权、并吞。
这一来,纷争又起,这回“太平门”虽然在梁艳丽非常手段之下,仍能将“下三滥”何家的势力勉强逐出家门,但也结怨极深,元气大伤。
从此,梁何二族,成了“遇梁斩梁,遇何杀何”而“太平门”内,本因敉灭“大平门”
而不忿的子弟,加上“大平门”里劫后余生的人,还有受剿灭“下三滥”行动无辜波及牵连的成员,三流合一,因为一个出类拔革的高手梁浸浸的崛起,统领联合,又再成立“不平门”,脱离“太平门”而去。
可是,江湖风险多,七帮八会九联盟和“大连盟”根本不许再有新的门派冒头,而且这些人始终实力未够,不足成事。“太平门”怕春风吹又生,绝不任其坐大,不住派人追杀;“不平门”的人分整为零,各散西东,各自为政,飘泊江湖。
梁初心(崔大妈)便是“太平门”旁系成员之一。
她长得娇丽俊俏,原在“太平门”也甚得器重,但她不满“太平门”种种所为,是以断然离开太平门。
门主梁艳丽本就对她有偏见,她这种作为,使“太平门”即行下令追剿格杀。通常,追杀这些“梁门逆徒”的事,是由梁艳丽手上心腹大将“火烧天”梁坚乍来处理。
梁坚乍诡计多端,手段狠毒,动手杀人之后,往往把人一把火烧个干净,“无迹可寻”;此外,在梁何二族合并期间,他跟何圣神,何太太等学了不少“下三滥”的功夫,包括的掩眼法、布阵和下毒,他使用这些毒招去对付他的同门。
——受过他逼害,无处容身的梁氏同门都对此人咬牙切齿:这个“奸诈”的小人该落地狱下油锅去“煎”而“炸”之才是!
梁初心偕同夫婿崔唇容天涯流亡,隐姓埋名,一个打渔,一个杀鱼,大隐于市,久而久之,梁初心红颜变老,人也完全变了;崔唇容更大志消沉,镇日以酒消愁。这都是因为当年那一场同门灾劫所致。
可是,是祸躲不过,那次因崔唇容大醉,赊账不还,以致“更衣帮”好手“七屠虎”朱麦寻畔,梁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