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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靳知道这地方号作“别柳巷”,住在这里的不仅是码头村的富贵人家,东平城有头有脸的大商贾也多在此建有豪门宅院。他以前只远远的往这边窥上几眼,没想到今日竟也登堂入室,心中的不安倒是多过了兴奋。
正想着,一座朱漆大门里跳出个少女,一身淡紫衣衫,腰间用鹅黄丝绢系了,头上也用鹅黄丝绢扎着两个髻子。她见了小靳,嫣然笑道:“小靳哥!”一路跑来,身上佩环相击,清脆动听。
小靳忙跳下马,道:“小钰……”走上两步,本想去拉她的手,却突然停了,只觉自己一身装扮,实在配不上眼前这仙女一般的人。小钰冲到他面前,也站住了,凝视小靳良久,眼圈一红,道:“你没事……太好了。”
小靳哈哈笑道:“我哪里会有事?傻丫头!”小钰纵身一扑,紧紧抱住了他,道:“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小靳闻着她发捎淡淡的香气,一时心为之动。忽见钟老大等人出来,他吓了一跳,低声道:“丫头,你抱着我干什么?还不放开,钟老大出来了!”伸手推她。小钰死搂着不放,小靳眼见钟夫人也出来了,不知道阿清什么时候就跳出来,咬牙在小钰盈盈一握的腰间轻轻抓了两把。小钰吃不住痒,哧的一笑跳开,随即望向小靳身后,指着小靳笑道:“阿清,这是小靳!”
“什么?”小靳这一惊非同小可,跳起老高,回身看去,却见阿清慢慢打马过来,也不看他,对道曾道:“我正要到前街去接,没想到你们来得也挺快的。”
道曾道:“见与不见,这是缘分,强求不来的。”阿清深深吸了口气,道:“是吗?”
这时钟老大与小靳见了面,走到道曾面前道:“这位是……”阿清道:“这是华云寺的道大师,上次我能逃出东平,全拜他所赐。”
钟老大吃惊地道:“哦,原来你就是那位以狮子吼功震倒十几人的高僧,听说连孙镜手下大将符申也被震伤。失敬失敬!快请里面一叙!”
道曾合十念声佛,下了马,钟老大在前引着进了大门。小靳待要去跟阿清说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不提防被小钰扯着,笑道:“快进来,我有好东西给你看!”
小靳道:“啊,不用忙……”看着阿清,却见阿清并没有瞧他。他扭不过小钰一再拉扯,更怕她扯得恼了,又来抱他,只得被她拉着一路小跑进去了。
钟夫人见阿清兀自愣愣地坐在马上,柔声道:“阿清,你也来呀。”
阿清一惊,随即笑道:“姐姐,我好久没骑过马了,想四处溜溜。”钟夫人道:“也好,东面河边一大片草地,可去走走。解六兄弟,陪小姐去转转。”
那接应小靳之人应了,刚要上马,阿清忙道:“不了,我自己就好!”不待钟夫人答应,一夹马身,那马心领神会,飞奔起来,只是匆忙之下阿清忘了伏身,冲过一棵老树时,带得树叶满天翻飞。
解六道:“夫人,还去吗?”钟夫人叹了口气,道:“算了,反正跟去也没用的,你知会下面的兄弟一声,留意一下就是了。”解六应了,翻身上马而去。钟夫人依在门边出了会神,听里面热闹起来,也进去了。
阿清一路疾驰,冲上市集大街,撞翻了两个杂货摊,嘘得路人纷纷走避。她勒住马四面望了一阵,又打马向东,沿着驿路向河边奔去了。不少人指着她的背影破口大骂。
忽听有人喝道:“这是我们钟老大妹子,谁在这里乱搅舌头?不想要了是吧?”却是地头蛇钟老大手下的解六带了几个人冲过来。路人们忙点头哈腰,一个劲称颂阿清英姿飒爽,骑术非凡,今日得见,实是三生之幸……
解六哼了一声,见阿清人已消失在河滩外芦苇丛后,瞪了众人几眼,自去办事。
阿清沿着河边草地漫无目的地溜达,心里说不出的慌乱,可是慌乱什么,自己也不说不上来,仿佛那事情太过严重,干脆任由慌乱占据头脑,勉强可以不去想它。
这个时候太阳已然偏西,远处山峦上拉着一条又长又黑的云。云变幻不定,有的时候遮住了太阳,整个天空便呈现出一片诡异的色泽,黑云被勾勒出的金色的边耀眼夺目,无数光束划破长空,仿佛利剑。
河滩上除了阿清一人一马之外,再无他人。她呆呆地抬头望着远处的景色,不时胡乱甩一下马鞭,却又不拉缰绳,任马随意走着。起风了,浪头一个接一个扑上滩头,高高的芦苇丛顺风舞动,无数枯枝在风中翻飞,无有止时,她的心也跟着起起伏伏。
不知不觉,太阳已渐渐沉入山峦之间,在天边映出血一般的夕阳。夕阳的光照在阿清身上,将她的头发也变作红色。马儿一步步走着,她的身子跟着颠簸,头发飘动,仿佛一团跳跃的火。再走一会儿,一阵阵湿冷的河风刮过来,吹在阿清脸上,那些枯萎的叶子打着旋地飞过,她的心终于慢慢沉静下来,觉得全身的力都似消耗光了,从马上滚落下地,坐倒在草丛中。马儿打个响鼻,也不走开,自在一边吃草。
她想:“原来真的是她……原来真的是……好啊,真好!”忍不住仰天大声喊道:“真好!哈哈,真好啊!”
却不觉有一行泪慢慢流了下来。
阿清透过泪水,茫然地看着不远处流淌的河水,心中忽高忽低,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正坐着,远处林子里忽地传来一阵呼哨声,听上去是猎人围猎时相互支应的哨声。一开始她也毫不以为意。那呼哨声响了两遍后,吱吱地拨高两声,随即消失。阿清浑身猛地一震,心道:“这呼哨声怎么凭的耳熟?”
她立时收回心神,侧耳听去,过了一阵,有人在林子里以同样的呼哨声回应着。阿清跳起身来,翻身上马,纵马向呼哨声传来的方向奔去。
那林子里树高叶茂,此时太阳也已沉入西面山峦之下,天空迅速黑了下来,一进到里面简直连南北都分不清。阿清骑着马跑了一会儿,隐隐有些迷失了方向。再走了一阵,连刚才来的路都不见了。不过她也无所谓,心底里反而隐隐觉得就这样迷失在林子里,好过回去面对小靳和小钰两人。
她闷着头在密林间奔着,身旁灌木树干飞速掠过,不知跑了多远,树林越来越茂密,阿清脑子里也越来越迷糊。忽地眼前一亮,奔到了一处悬崖顶上,下面是广阔的平原。风从崖底咧咧地刮上来,带着香樟木的气息。阿清歪着头深吸了了一阵,逐渐清醒,拉住坐骑转圈,想找到北方。
她转了几圈,见左边的林子好象疏松一些,当下打马过去。绕过两处灌木,忽听一声轻微的破空之声,阿清猛一拉缰绳,然而坐骑已经长声嘶鸣,左腿一弯,侧身摔倒。阿清纵上一棵大树,回头见那马倒在地上挣扎,一支羽箭几乎将它的左腿射穿。
阿清无声无息又纵高几尺,隐入树冠中。树下嘘唆之声,有两个人钻出草丛,其中一人叫道:“射中马了!”
另一人四面打量着,压低了声道:“没有人!”用的竟然是羯语。
阿清翻身跳下树,那两人听见风声,一齐回头。其中一人单刀劈来,阿清反手一掌将刀击出老远,另一人正待弯弓射她,见阿清平静地看着自己,忽然一惊,甩开弓箭,单膝跪下,急切地道:“郡主!是您?小人见过郡主!”
那使单刀的一愣,惊喜地道:“郡主!真的是您?真的是您?”跪下猛地磕头,声音哽咽:“草原之神保佑!小人……小人以为再也见不着郡主了!”
阿清笑道:“石卢耶,禾肋,果然是你们!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原来这两人皆是阿清府里的家臣。那使单刀的本名叫做卢耶,因跟着阿清的父亲征战有功,被赐石姓;禾肋则是鲜卑拓拔人,当年拓拔人被石虎打败,数万人沦为奴隶,禾肋为了替同族人争食物,与看押士卒殴斗,被判火刑,阿清的父亲念其刚烈,收为家奴,救了他一命,从此忠心跟随。自战乱起,他两人随石韬北上,从此未再见到。
石卢耶道:“小人刚才险些伤到郡主,小人该死!”抽出匕首,就要往自己身上扎去。阿清一脚踢开,怒道:“不许轻易自残!我们羯人难道死得还不够多么?”
石卢耶不住磕头,颤声道:“是,郡主!小人再不敢了!”
阿清道:“起来罢。我爹呢?你们怎么会来这里?”
禾肋道:“晋王现下在襄城守卫,一切都好。因为一直没有王爷夫人跟郡主的消息,王爷派我们二十几人出来寻找,已经两、三个月了。半个月听说东平附近有个广善营,关押族人,我们才沿济水而上。”
阿清道:“难怪呢,刚才听到那呼哨声,觉得那么耳熟。”
禾肋道:“是,刚才小人正召唤石卢耶,没想到竟被郡主听见,真是草原神鹰显灵!郡主,夫人呢?你们都还好吧?”
阿清眼圈一红,道:“娘……娘亲已在年前就过世了。其他人都死了,只剩我一个人。”
禾肋与石卢耶两人闻言一呆,随即伏地大哭。阿清心中本已尽量不再去想,见他两人哭得哀切,不觉也跟着流下泪来。
阿清待他两哭了一阵,沉声道:“行了,别哭了!我们羯人流血不流泪。石卢耶,起来回我,你们两人就在这里潜伏着?”
石卢耶忙拭去眼泪,爬起身来道:“是,郡主。听说最近东平附近查得很严,我们想先在这里探听些消息,所以滞留了几天。”
阿清叹道:“广善营不用去了,那里防守严密,而关押的族人多达几百人,我们几个想救也救不出来。燕王薨于营中时,我就在他身旁……”
石卢耶与禾肋听到燕王薨了,这也是与晋王齐名的贤王,不觉心中感慨,一起伏在地上,全心祈祷。阿清陪着做完祈祷,方问道:“现在襄城战事如何?我听说慕容氏等各部也相继参战了?”
禾肋道:“郡主,我们出来时,襄城已经……”
石卢耶猛地推了一把他,阻止他说下去,抢着道:“这个……战事确实越来越混乱,小人出来了几个月,一时也说不清楚。不过王爷还在据险坚守,而且慕容氏和丞相姚弋仲也是打着勤王的旗帜来的……”
阿清道:“你不用隐瞒什么,我虽然在外面,可是情形大致也知道一些。我们族人被如此屠杀,大赵……基本上已经算是名存实亡了。各路诸侯?说得好象是来援救的,其实不过是打着勤王的旗帜,来乘乱抢夺天下的。唉,襄城……也不知道还能挺多久……”
石卢耶见她眼中隐隐有些泪光,小心地道:“那,郡主,我们还要回襄城么?”
阿清走上两步,弯腰钻过一簇灌木,往崖下望去。天已经黑了,风刮过崖顶,很有些刺骨,她禁不住全身缩了一下。几里之外,卫村的灯火隐约可见。在那灯火阑珊之处,有个地方,应该很温暖吧……
良久,阿清叹了口气,道:“为什么不呢?死在外面,和死在襄城里,并没有什么区别……你们两个去招集其他的人,到下面的卫村来,明日跟我一道回去。我们羯人就算死,也要死在一起!”
石卢耶与禾肋一起跪下磕头道:“是!”
阿清骑着马,一步一摇慢慢走着,马蹄踏在青石路上,“咯咯”的脆响。有个人站在钟老大府门前向她的方向探头探脑地看着,但是府门口灯火通明,她这边却隐在暗中,看不分明。那人正待跨前几步,小钰忽地自门里蹿出,拉着他叫道:“小靳哥,阿清还没回来么?”
小靳摇头道:“不知道。你别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