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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几日,含儿跟着母亲去牢里探望她爹爹,替他送饮食衣物进去。她看到平时雍容华贵的父亲身穿囚衣,坐在污秽腥臭的地牢里,身上满是受刑后的伤痕血迹,只吓得不停流泪。她爹爹已不大能说话,嘶哑着声音对夫人说周家将大祸临头,要她赶快带女儿远走避祸,又要含儿乖乖听娘的话。第二日,城中便传出要抄周家的消息,周夫人记着老爷的吩咐,流泪匆匆收拾了家中金银,带着女儿连夜投奔邻近的亲戚。含儿跟着母亲奔波跋涉,连着去投靠十多家近亲好友,百般求恳,却都被拒于门外。那年冬天的风雪特生严寒,母女俩流落乡野,无处可依,最后来到了几百里外的高邮,找到周老爷的表兄李叔叔家里。李叔叔心中不忍,收留了她们,为怕被人发现,便让她们住在后院的马棚里。
周夫人和女儿在李家住了几日,便传来周大爷在狱中受酷刑惨死的消息。周夫人闻讯痛哭不止,几度昏厥,不断叫道:“老爷子啊,我竟再也见不到你一面了!”马房寒冷,她精神受打击下,再也抵受不住,不久便染上了寒病,拖了半个月便去世了。周含儿一月间双亲俱亡,她年方十岁,自幼娇贵,遭此身世大变,每日除了哭泣外,甚么也不会。
李叔叔听说官府追查得紧,为怕受株连,心想:“我冒险收留她母女在此过冬,已足够义气了。现在周大嫂死去,这个女儿又不能继承他周家香火,养大了她有甚么用?若是收留她,只怕我家亦有灭门之祸。”便联络人口贩子,将她辗转卖去了苏州烟水小弄的天香阁。
天香阁的夏嬷嬷先派人来看过,见含儿是可造之材,和李家讲定了价钱,便遣人来将她接去。那时是春末夏初,含儿跟着天香阁的石阿姨离开高邮,来到苏州,直趋烟水小弄。她二度来此,情境已是天壤之别,这时她已无家可归,自也没有人能领她离开小弄,送她回家;她不再是千金小姐,而是卖断身契的娼女。院子里的日子自不好过,鸨母夏嬷嬷凶狠严厉,手下姑娘往往一点不从她意,便是打骂兼施。含儿来到天香阁后,没有一日吃得饱足,没有一夜睡得安稳。几千个日子过去,她从女娃儿长成了姑娘;几千个夜晚下来,她爱哭的眼泪也早已流干了。很多很多年以后,周含儿才终于熬出头来,成为天香阁的头牌花娘。她自然无法逆料,那年她被恶人劫持来到苏州,险些被卖,是否早预言了此生将落入风尘的命运?
含儿年纪大些后,才明白自己家破人亡的因由。那时她爹爹的一位好友在京中触犯了大臣严嵩,严嵩把持政权多年,权势熏天,将所有异己赶尽杀绝,她父亲因此受到牵连,被捕下狱,惨死牢中。含儿心中痛恨,但她一个流落风尘的孤弱女子,能侥幸保住一条性命已属难得了,还有甚么可说的?
然而她心中对这场横祸还有一个傻念头。或许自己会遭此厄运,乃是因为她没遵从那个黑衣人的嘱咐,因粗心而未曾将那封重要的信交到瑞大娘和宝儿手中?黑衣人死去之后,是否真变成了恶鬼来诅咒自己?她不知道,只感到十分的忏悔和过意不去。她将那封信小心保存,期待瑞大娘和宝儿有一日会来向她收取;她幻想着或许到了那一天,自己就能赎清罪愆,脱离风尘中的苦难日子。
除了那信之外,另一件她隐密怀藏的事物,则是一方手帕。那是赵观曾用来包起给自己吃的小点心的帕子,虽然粗糙陈旧,她却珍若性命。她初来到烟水小弄时,自曾向人打听情风馆和赵观的消息,才惊闻情风馆不幸遇上祝融之灾,一把大火烧成了平地,馆内的姑娘和伴当全烧死了,小厮赵观也在其中。周含儿心中悲痛,曾偷偷来到烧毁的情风馆旁,献上一束鲜花,默默祷祝,洒泪祭告那个曾经冒险带她回家,却永远不会再出现的男孩儿。
第一部 青楼小厮 第十三章 青竹姑娘
却说那时赵观送了含儿回家,离开周家大宅,想起自己这一路北上玩得十分开心,并顺利护送含儿回到几千里外的京城家中,心中甚觉轻松得意,吹起口哨。走不多远,忽见两人迎面走来,一边一个,陡然伸手将他挟持住。赵观一怔,想躲避已然不及,却见那两人好面熟,却是曾在苏州打过交道的尤骏和吴刚两个侍卫。两人将他架到小胡同冷僻处,往地上一掼,恶狠狠地瞪着他,尤骏冷笑道:“浑小子,你好啊!”吴刚按捺不住心中怒气,伸腿便往他身上踹去,口里骂道:“小杂种,小浑蛋,你跟我们有何冤仇,为何要阻了我们这笔财路?”
赵观吃痛,跌倒在角落,他在京城人生地不熟,唯一相识的田忠远在运河口的船上,此刻落入这两个对头手中,眼看一顿好打是逃不掉了,这两人恼怒之下,便打死了自己也不奇。他抱着头缩在角落,心中念头急转,一时却想不出脱身的法子,身上又被踢了好几脚,疼痛难忍。便在此时,两人的拳脚却忽然停下了,但听尤骏喝道:“甚么人?”赵观甚奇,抬头望去,却见一个白发老妇站在胡同口,正冷然望着尤骏和吴刚二人。
吴刚回头瞪视那老妇,伸手去推她,喝道:“看甚么?还不快滚一边去!”不料他的手更未能碰到老妇,便忽然大吼一声,翻身滚倒在地,口吐白沫。尤骏一呆,拔出刀来,喝道:“何方好友?报上名来!”老妇冷笑道:“谁是你好友?”左手一挥,尤骏也一般滚倒在地,似乎全身僵硬,再也动弹不得。
赵观惊奇已极,忙爬起身,定睛看去,却见那老妇眼中闪烁着狡狯的光芒,向自己眨了眨眼睛。赵观登时想起一人,揉揉眼睛,只觉难以相信。
却听那老妇粗声骂道:“下三滥的狗侍卫,今日要叫你吃点苦头!”从怀中取出一支碧绿的竹管,约有一尺长短,她将竹管的一头指向地上的尤骏,尤骏忽然尖声惨叫起来,凄厉已极,直如鬼哭神号。老妇伸脚踩上他的咽喉,尤骏便再叫不出声来,只喉头发出咿呀之声。老妇收回脚,手中竹管随意挥动,尤骏如同被一束无形的丝线缠住一般,如何滚动挣扎,都逃不过那竹管的掌握。她又如法炮制吴刚,吴刚痛得脸色发青,状极痛苦。
老妇森然道:“你两个抓了小女娃去卖,不是好人,但罪不至死。我折磨你们两下便够,自有人来收拾你。”说着撤回竹管。尤骏和吴刚如释重负,全身如瘫痪了一般,只能躺在地上喘息。老妇抬头对赵观道:“小孩儿,走罢!”
赵观只看得目瞪口呆,忙跟了上去。老妇领着他左曲右拐,来到另一条僻静的胡同里,却见老妇伸手擦去脸上装扮,露出一张粉雕玉啄的秀面,凤眼含笑,美艳已极。赵观又惊又喜,叫道:“竹姊,真的是你!”那女子果然便是情风馆三大头牌之一的青竹姑娘。
赵观冲上前抱住了她,笑道:“好姊姊,你怎会来到这里?你是来找我的么?”青竹伸手在他额头打个爆栗,笑道:“你偷偷离开苏州,一去不回,若没人出来追你,娘娘可不是要急死了么?”赵观吐吐舌头,说道:“妈一定恼我得很,好姊姊,你快帮我在娘面前说说好话,要她打我打轻一些。”
青竹笑道:“说甚么好话都没用的。娘娘赏罚分明,你这次擅自离家出走,数月不归,一顿好打是逃不过的了。”赵观不禁唉声叹气。
青竹又道:“话说回来,你这番千里护送周小姑娘回家,途中的所作所为,娘娘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也终于下定了决心。”赵观问道:“下定决心甚么?”青竹正色道:“下定决心收你为徒。”
赵观一呆,说道:“收我为徒?妈要我做姑娘接客么?”他想起娘常对他说:“浑小子,算你走运,生成个男儿。若是个女儿,又长得这般标致,我非将你教成情风馆的当家花娘不可。”当时妓女生了女儿,绝大多数都随母亲投入娼门,有的从小在母亲提携教导下,能歌善舞,加上在院子里耳濡目染,熟悉待客承欢的种种诀窍,年纪很小就可以出道,比买来的姑娘更加容易走红。又想起母亲也常若有憾焉,向他道:“你要是个姑娘就好了!以后可以继承老娘的家业。”有时横眉怒目地向他道:“你别以为生了一张俊脸蛋,以后可以去做人家兔儿。我告诉你,姑娘身入风尘还可以,男儿须有志气,你若为贪钱?贪好日子下海去,老娘第一个不放过你!”
正自胡思乱想,却听青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啐道:“胡说八道,甚么要你做姑娘接客?你这话被娘娘听到,她非多打你五十板不可。”
赵观拉着她的手,央求道:“好姊姊,你快跟我说说,娘干么要收我为徒?”
青竹从怀中取出一支竹管,便是她刚才折磨尤吴二人时所持,说道:“娘娘要收你为徒,便是要教你这玩意儿。”
赵观望着那竹管,想起尤吴两人在地上翻滚挣扎的惨状,不禁身上寒毛倒竖,问道:“好姊姊,你这是妖术么?”他心中惧怕,连说话的声音也颤了。
青竹笑道:“这不是妖术,是仙术。其中秘诀,等你拜师入门后,娘娘自会一一传授。好啦,咱们还有事情去办,这就走罢。”
赵观心中又是惊疑,又是好奇,忙跟着青竹去了。青竹容色太过艳丽,为免引人注目,一路上都装扮成个老妇。两人结伴离开京城,南下来到南京应天府。青竹带着赵观在客栈下榻,晚上二人同宿一间客房,青竹忽道:“阿观,我给你看一件事物。”从怀中取出一包粉末,色做淡黄,又从袋里小心地取出一枝线香。赵观问道:“这是做甚么的?”
青竹道:“这是一种奇门毒药,叫做酣梦粉。连续三日将它下在人的饮食里,再用这酣梦香催动,那人就会昏睡过去,怎么都叫不醒,有如死人。次日醒来,却半点不觉得有何异状。”
赵观甚是好奇,问道:“真的么?”青竹道:“你不信么?要不要试试?”赵观望向她,忍不住问道:“怎么试法?”青竹笑道:“这三日来我已在你食物中下了这酣梦粉,我现在一点起这香,你就会昏睡不醒,明儿醒来,又好像没事一样。”
赵观大惊道:“你对我下毒?我怎么都不知道?”
青竹抿嘴笑道:“我对你下毒,怎能被你知道?下毒就是要下得神不知,鬼不觉,才算是个中高手。”
赵观又是紧张,又是好奇,说道:“竹姊,你便点起这香,让我瞧瞧这酣梦粉是不是真有这么厉害。但你得答应我,告诉我你前几日是怎样对我下毒的。”
青竹微笑道:“成。我点香了,你上床去睡好罢,你在这儿昏睡过去,我可抱不动你。”赵观笑道:“我偏不去,就要你抱。”青竹白了他一眼,啐道:“我便让你躺在地上受冻着凉,也不抱你这小坏蛋!”赵观嘻嘻一笑,跳上床去,拉过被子盖上,说道:“好啦,我睡好了,你点香罢。”
他眼望青竹将那香凑近火烛点燃了,香头冒出轻烟袅袅,却没闻到甚么,说道:“这香没有味儿啊。”青竹道:“就是没有味儿。若有味儿,岂不引人疑心?再说…”便在此时,赵观脑中忽觉一阵强烈的昏沉,竹姊的下半句话还没听见,他已沉沉睡去了。
次日醒来,赵观只觉睡了一个好觉,伸伸懒腰,跳下床来,见青竹已然起身,坐在桌旁抚弄着那支青竹管。赵观揉眼道:“竹姊,你这么早就醒啦?”
青竹微笑回头,问道:“睡得怎样?我的酣梦粉不坏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