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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野直树插了一句:“譬如想自己的妈死了。”
张景惠说:“要是逆子,妈死了照样掉不下一个眼泪疙瘩,哭不出来怎么办?”
白月朗说:“也有办法,点眼药水呀。”
张景惠哈哈大笑说:“若是我,非点眼药水不可。好,你回去跟甘粕正彦说一声,哪天拍最热闹的戏,告诉我一声,悲剧我不看,闹心。”
白月朗说:“看拍戏,小事一桩,这不用惊动理事长。总理大臣到满映去视察,会把演员吓着了,就都不会演戏了。”
张景惠乐了:“那就微服私访,行了吧?”见大家都还站着,他声音大了几分,“干什么?快坐呀。刘月,快给白小姐上茶。”
老管家忙上前搬椅子。刘月给她倒茶。
白月朗看老管家走路一拐一瘸的,奇怪地问道:“您腿怎么瘸了?”
老管家说:“罪有应得,罪有应得。”
星野直树悄声告诉白月朗:“刚打过他几十大板。”
白月朗说:“这么老的管家也说打就打呀。”她本意是小声说的,因为屋子里静,人人都听见了,全替他捏了一把汗,又都去看张景惠,却没想到张景惠并未生气,反而对白月朗说:“你别可怜他们,他们不值得可怜,我是主子,可看见更有势力的主子,就全都背主求荣去了。”
老管家吓得跪下,连说:“老朽不敢。”
星野直树也替他求情:“今天是皇上寿辰,高兴的日子,你们不要在这惹总理大人生气了,都下去吧。”那些人急忙爬起来退出大厅。
星野直树把自己画的两幅竹子在地毯上展开,“请总理大臣来指正一下,画得不好,总算交差了。”
张景惠离座,背着手弯腰看了一会,本来是紧皱着眉头的,说出的话却是这样的:“这可以和郑板桥的竹子比高低了。”
白月朗挺惊讶,这扛豆腐盘子出身的总理居然还知道郑板桥,不简单。
星野直树故意装作受宠若惊的样子,说:“得到阁下的夸奖,真是太荣幸之至了。”待张景惠收起给他的画后,星野直树问他,“知道另一幅画是送给谁的吗?”
张景惠说:“我怎么知道!”
星野直树说:“这是送给皇上祝贺万岁的,皇上也特别喜欢竹子,我见同德殿、缉熙宫里挂了好几张竹子。有几幅都是郑板桥的,当年仓皇逃离故宫时,皇帝特地带出来的。”
张景惠恍然大悟:“我也是从同德殿的画才知道有个郑板桥的,若不,我哪知道有个会画竹子的郑板桥呢,瞧他这名起的,石桥多结实、木板桥下雨多了还不烂?”
白月朗忍不住想笑。
星野直树又说:“我给皇上作的画,没题款,想请张景惠阁下题上字,就更珠联璧合了,皇上会更喜欢,我上次就是这么向皇上许诺的。”
张景惠很为难,撇了撇嘴说:“好是好,可我肚子里才有几滴墨水呀?这不是赶鸭子上架吗?”
星野直树恭维他:“建国大学礼堂上‘养正’两个字不是阁下题的吗?还谦虚什么?”
张景惠说:“没法子的事,谁让我是总长了呢!”
星野直树说:“总理大人也在练书法?”
张景惠倒不隐讳,说:“中将汤、仁丹、胃之素这几个字练得倒差不多了。”他叫刘月抱出来让他们开开眼。
刘月进了内书房去,从屏风后头抱出一大卷子写废了的宣纸,展开一看,全是广告上这种字体,摹仿得还挺像。人们都笑了。
星野直树说:“好,就写中将汤体。”
张景惠挠挠头说:“没词啊!”
星野直树提示他:“何不请白小姐帮忙拟几句话?”
张景惠目视白月朗:“不帮我?你不帮我,我可就要出丑了。”
白月朗想了想,拿起钢笔,在纸上写了“人有气节犹如竹”七个字,然后略带嘲讽地望着张景惠。
星野直树叫好:“恰当,皇上和总理大臣正是这样的品格。”
张景惠也说:“这正是我的心思,我做梦都想当一个有气节的人。这年月,能保持我这样气节的人,不容易了。”他从笔架上拿下一支笔来,刘月忙往砚池里注上水磨墨。
张景惠的笔抖了半天,写下这七个字,很有力,却像儿童写的。
白月朗说:“这是孩童体,有讲究的,这叫藏拙。”
张景惠自我解嘲说:“我就是要藏拙,真人不露相嘛。”
·18·
第十九章
1
星野直树把一架小型放送机摆在张景惠面前,张景惠认识这玩意儿,管它叫“话匣子”,他问:“话匣子里有东京重要消息放送吗?”
其实星野直树并没有让他听新闻放送的意思,他要录音。他说:“战局有新的进展我会随时告诉总理阁下。”
他随意摆弄几下旋纽,那东西发出咝咝的响声,只见有两个小轮子在缓慢地转,与张景惠以往见过的“话匣子”不大一样。不过他并没注意,他看了白月朗一眼,说:“你是替新京医大来求那幅字来的吧!这丸山彻二会巧使唤人,真是无孔不入。”
白月朗说:“是的,总理阁下,他们求我,我又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
不知是自夸还是自嘲,张景惠说:“我想不到我的字行情也看涨呢,前几天,连果匠铺(点心店)、中药铺都来找我题匾呢。”
白月朗心里暗笑,真想说,就差棺材铺、殡仪局没请他题匾了。
星野直树很会恭维,说:“您是字以人贵。”
张景惠说:“最可笑的是大烟馆也来请我题匾,这我能题吗?题啥?总不能题:‘抽大烟提神’吧?”白月朗咯咯地笑起来。
星野直树将录音带倒回去重放,方才张景惠和白月朗的对话便再现出来,什么他的字“行情看涨”、“抽大烟提神”之类的话全都复诵出来。张景惠从来没见识过这玩意,吓了一跳,忙问:“这是什么东西,难道我的声音也进去了,随时向外面放送”?
星野直树关掉声音控制键,对他说:“这是带录音功能的放送机,是日本国内刚发明出来的,神奇得很。”
张景惠显得很恐慌,他忽然想到日本宪兵队特高课弄的窃听器,叫溥仪和他的臣子们惶惶不可终日,在屋子里不敢发一句牢骚。张景惠的前任国务总理郑孝胥和他儿子在办公室发议论,说他是个木偶,由日本人牵线,日本人当副职,却管正职!结果,叫日本人知道了,只有他父子二人在,儿子岂能出卖老子?显然是被特高课在房间里安了那玩意儿。关东军司令把郑孝胥叫去,一顿臭骂,他的失宠、下台也就不奇怪了。前事不忘,后世之师,张景惠最怕那玩意儿,他也有牢骚,但他有分寸,可以插科打诨,可以糟践自己,可以发不痛不痒的牢骚,不可往日本人忌讳的命根子捅。实在憋不住想骂娘,就到外面再尿泡尿,边尿边骂街。
星野直树马上要回东京朝见皇太后,他答应也给张景惠弄一台录音机。
张景惠连连摆手说不要,让他把这个也快拿走,不要让他再看到这玩意儿,闹心。
星野直树今天端出录音机,是突发奇想。他有个新奇想法,从前他每次去进见皇上回来,只能口头向张景惠传达,脑子再好,也难免遗漏、走样,今后,张景惠说什么,皇上有什么旨意,都录下来,什么时候想听都行,又有证据,不是省事吗?
证据?那就是“把柄”、“小辫子”,把柄、小辫子攥在别人手里,那还了得!张景惠摇手,说绝对不行,他心想,那可完了,还敢说话吗?在日本人面前,更连个屁也不敢放了。
星野直树觉得好笑,“你这话,怎么和皇上一个调?难道你们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话,背着皇军吗?”
这一说,张景惠害怕了,忙说:“那哪儿能呢,我就是你们手里的驴皮影人,怎么摆弄我怎么动。”
星野直树皱起眉头,白月朗惊讶地看了张景惠一眼。如此奴才相,叫人不齿。
星野直树还是坚持。他说:“如今有了这玩意,就可以请皇上说几句祝福的话,把它录在放送机里,拿到东京皇太后跟前去放送一遍,她听到的是皇上的真实声音,心里一定会特别高兴的。”
张景惠不敢驳回了,说:“我只是担心皇上不会同意,这不是把柄攥在你们手里了吗?”但马上意识到走板了,忙用手捂住了嘴,另一只手指着放送机惶恐地问,“你没弄进去吧?”
星野直树笑道:“机器关着,不开是录不了的。”接着他说,“不必为皇上操心,皇上比你开明、忠诚。皇上已经录了,该你了。过几天我就回东京去述职,希望也带去总理阁下的亲口祝福。”
张景惠不太相信溥仪会真录,就推托说:“有皇上代表全齐了,哪轮得上我给天皇太后请安啊?这不是够不着吗?”
星野直树皮笑肉不笑地说:“阁下不会是怕人家骂你汉奸吧?”
张景惠的汗都下来了,忙说:“这话可是见外了,为了日满亲善,别说骂我汉奸,就是狗奸我也不在乎。”
白月朗听不下去了,站到窗前。
星野直树说:“好,那我们开始吧,阁下请讲。”随后按下了录音键。
张景惠又捂住了嘴,呜呜地说:“没想好,没想好!快停下!”
星野直树只好按了暂停键。他开始向张景惠授意:“可以说几句对天皇和皇太后祝福的话就行了。上次天皇捎给康德皇上的话,是说康德如同他的孩子一样,既然皇上是天皇的孩子,阁下更不用说了!阁下不妨回他一句,可以说天皇犹如阁下的祖父了。”
妈的,又矮了一辈,真他妈的成了孙子了!张景惠敢怒不敢言,看了白月朗一眼,脸紫涨如猪肝,但又无法发作,他很反感地说:“这么论辈,那皇太后就是我的太奶奶了?”
白月朗捂着嘴扭头窃笑起来。
星野直树说:“阁下随便说好了,只要是祝福的话就行了。”张景惠咳嗽了一下清了清嗓子,星野直树又按下录音键。
张景惠说:“祝天皇大人和皇太后大人万寿无疆,日满永远亲善。”
星野直树按了停止键,鼓掌说:“好极了。”他重放了一遍,先放出来的还是没抹掉的几句“没想好、没想好、快停下”,这还不可怕,下边放出来的竟是大不恭的一句“这么论辈,那皇太后就是我的太奶奶了”,张景惠吓得脸都白了,几乎要下跪不“请你高抬贵手,千万要抹去。这几句非但不能带到东京去,留着也要我命。”
星野直树倒没太认真,答应马上洗掉。他摆弄了一会儿机器,再放时果然只剩下后几句祝福的话了。张景惠悬着的心这才落下。
由于害怕而生反感,张景惠必须攻击这新玩意儿,说:“这东西不行,怎么把我的声音弄得这么难听?走调了,我觉得我讲话声音不这么难听啊!”
星野直树说他讲话很好听啊,而且说与他的声调一样,没走调。
张景惠不信,去问白月朗:“是这样吗?”【。52dzs。】
白月朗是从科学道理上阐释的,“我们每个人听别人讲话,声音是通过空气振动而传播,而听自己的声音是通过耳膜和颞骨震动,这声音是假的。也就是说,不借助机器自己听到的声音才是不真实的。”
张景惠摇头不解,“怎么自己听的倒是假的,别人听的反倒是真的,岂有此理。”
星野直树收起放送机,说白小姐讲的是科学,是声学原理。
星野直树已经走了,张景惠松了口气。他下意识地说:“讨厌。”
白月朗故意装不懂,说总务厅长官不大呀,怎么像太上皇一样对他这总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