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津木惠子用纯客观的语气说:“我们学校师生都看过,影片是这么拍的,描写中国军队叫皇军追得不行了,掘开了黄河花园口大堤,淹死几百万中国老百姓,惨无人道。日本人呢,仁义友爱,给老百姓修堤,送粮食,关心中国人疾苦。”
白月朗说:“新京医大的学生恨不得痛打那个姓周的导演一顿,他还有一点中国人的人味吗?”
龚新茹也说:“我在电影院门口也听到有人说要揍导演。”
白浮白显得很淡定地说:“不想看,不看就是了。用不着认真。”随后,白浮白又顾左右而言他了,说满映的片子还不如日本东宝、东映的。
白月朗忽然说:“哎,爸爸,你处处小心,怕得罪了日本人,你该让我去满映才对呀,那可就是进了保险箱了呀。”
这时听到楼梯响,津木惠子没等人露面就喊道:“哥哥回来了。”果然,是白刃上楼来了。
白刃早听到一家人议论《黄河》,他马上接上话茬说:“周晓波固然可恨,可炸花园口水淹老百姓,不是国民政府干的吗?”
这一次,白浮白又出面为蒋介石开脱了:“战争嘛,总是有得有失,掘开花园口,死了些人,打碎了坛坛罐罐不假,还是挡住了日军南下嘛,毕竟为武汉大会战赢得了时间。”这话从白浮白口中说出,兄妹俩都有些意外,听不出他什么意思。
5
湖西会馆的后花园有五亩地大小,倒没有种蔬菜,而是繁花似锦的天地。甘粕正彦显得很闲适,穿着和服,坐在阳伞下的镂花铁椅上喝茶看报,身前身后全是花丛。
天岗长喜悄然走来,甘粕正彦从眼镜上头看他:“谁来了?”
天岗长喜说:“是建大的青本,我说理事长过礼拜天,不见客,打发了。”
甘粕正彦意外地说:“叫他过来,这人不能打发。”
天岗长喜马上转身,去追他回来。
青本平进被邀坐在阳伞下,甘粕正彦亲自给他倒了茶问:“怎么样?那个李贵感激涕零,该报效了吧?”
青本平进没想到,李贵是个很狡猾的人,居然再次耍滑。日方把他爹放出来了,他倒显得不紧不慢了,青本平追进了他几次,他都说刚入读书会,还没取得人家信任,不好问东问西的。
甘粕正彦问他:“李贵像是在搪塞敷衍吗?”
青本平进说:“当时因为他父亲被抓劳工,九死一生,他才豁出一切了,现在显然后悔了,他怕中国学生报复他。”
甘粕正彦哼了一声说:“他就不怕我们报复吗?”
青本平进像是受到了某种启发,心领神会地说:“理事长的意思是……”
甘粕正彦明确表态:“对李贵,要有两面,既施与恩惠,又要扼其要害,这样才能把他牢牢抓在手里。你是专门做谍报的,还用我现教吗?
青本平进连忙说:“是,学生全明白。”
甘粕正彦又告诫他:“不要操之过急。建大肯定有地下反日组织,而且不止一个山头,其他大学也有。要有耐性,像钓鱼一样,也许守一天也没有鱼上钩,不过没关系,总有钓着鱼的时候。”
青本平进说:“是。”
在甘粕正彦看来,长白山里的抗联胡子固然是心腹之患,钻到他们五脏六腑里的间谍更讨厌。近年来,关东军好多机密都被重庆、莫斯科所掌握,这比什么都可怕。
6
白刃上了楼,叫了声“妈”,也不跟父亲打招呼,就去翻找东西。
白月朗向父亲挤了一下眼睛说:“离登报声明断绝父子关系不远了。”
白浮白一笑说:“他不要老子,老子不能不要儿呀。”他主动向白刃打招呼说:“你不是说这星期要出勤劳奉仕不回来吗?”
白刃只好不冷不热地说:“改到下周去了。”
津木惠子懂事地给哥哥倒了一杯茶,又洗了几个西红柿说:“咱家园子里出的,可甜了。”白刃掰开一个,分给惠子一半。
白浮白说:“你回来得正好,妹妹要考满映的演员养成所,你发表一下意见。”白月朗笑眯眯地望着哥哥。
津木惠子说:“太好了,我赞成,姐姐比李香兰好看,将来一定能成为大明星。”
白刃说:“满映是个特殊的地方,日本人靠电影来奴化中国人,这不是个干净的地方。”
龚新茹附和说:“是嘛,大染缸!”
白刃话锋一转,似乎思维又逆转了:“我们立足的白山黑水间,还有一寸土地是干净的地方吗?满洲国不整个是个大染缸吗?”
白刃又借题发挥,话又说回来:“咱们家白协和供职的协和会,岂止是大染缸?简直是日本人的别动队!讲的哪一国道德,不是教人们甘心当奴才的学问?都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所以去不去满映,当不当明星,也就变得无足轻重了。”
这一说,连龚新茹也泄气了。她争辩说:“五十步和百步毕竟还有点区别呀。”
白刃说:“真正有区别的人,是那些在高山密林里同日本人战斗的人,那些被日本讨伐队讨伐的人。还有,那些钻进敌人心脏肚腹里与日本人周旋的人,那些被割了人头,挂在电线杆子上示众的人。穿着协和服、说着协和语、吃着协和饭的人看不到这区别了。”他这是明目张胆地讥讽父亲。
白月朗装作不认识似地打量着哥哥说:“哥,听了你这番激昂慷慨的话,我怎么觉得,你就是他们当中的一个呢?”这话引起了龚新茹的注意,长久地审视着儿子,但没有再说什么。
倒是白浮白制止女儿:“别随便乱说,至于去满映嘛,也许是塞翁失马,我也不想五十步笑百步了,你自便。”
7
走出病房,护士说:“冯大夫,你早该下班了。”冯月真看看表,边走边脱下白大褂,又一个护士迎过来:“冯大夫,有一位先生,写了一张字条,让捎给你。”
冯月真接过折成方形的字条打开对护士说:“我知道了。”给冯月真捎字条的是西江月,此时他正在医科大学附属医院楼外的树丛中。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协和服,头戴战斗帽,双手插在马裤兜里,在校门口医学始祖希波克兰的石雕像前走来走去,还不时地抬头望望医院大楼。马路对面告示牌下停着一辆黑色雪佛兰轿车,里面坐着戴圆饼墨镜的徐晴,她叼着香烟,喷着烟圈,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西江月。稍顷,换去了白大褂的冯月真穿着藕荷色旗袍,走出医院大门。西江月迎上去,两个人亲热地说了几句什么,便拦了一辆人力三轮车,向兴亚大街方向驶去。
雪佛兰汽车也掉过头来,徐晴摇上车窗吩咐司机跟上那辆人力三轮车,并且嘱咐别让被看见。三轮车骑不快,雪佛兰只能缓慢地在后边跟着。
经过大同路,徐晴的雪佛兰汽车一直跟到吉野町租界入口停下,前面,西江月和冯月真也下了三轮车,二人互相挽着胳膊漫步在行人如织的步行街上。这条街到处是日本字招牌,日本茶室、日本料理、日本歌舞伎场比比皆是,街上木屐声、日本音乐声混杂在一起。除了少数光顾这里的伪满高官和上层人物外,街上清一色是日本人,给人的感受是把日本搬到了中国。
西江月和冯月真并肩走近豪华的武藏野日本料理馆,他向日本女招待亮亮标志身份的派司,女招待殷勤地把他们引入。徐晴对司机嘱咐了几句什么,也朝那里驶去。
刚走到上野歌舞厅门口,徐晴与甘粕正彦不期而遇,甘粕正彦显然刚看完歌舞表演出来,正与客人告别,他也正要上车。徐晴本来想低头躲过,甘粕正彦已经发现了她,徐晴只好上前热情地打招呼说:“是甘粕理事长,陪客人出来?”
甘粕正彦接待的是满铁的朋友,他送那些人上了车,才又走过来对徐晴说:“见到你很高兴,你好久都不到满映去找我,把我忘了吧?”
徐晴说:“岂敢。”
甘粕正彦说:“你们弘报处权力大,眼睛都往上看了,有时对满映出品的影片也很不客气了。”
徐晴赶紧说:“那是误会,外界不知道,弘报处谁不明白,连我们处长武藤富男都得听理事长的,他是您调教出来的呀。”
甘粕正彦指着一间茶室说:“走,我们去喝点茶,你没事吧?”
徐晴却指着武藏野日本料理馆说:“我想吃寿司、米寿汤(大酱汤)。”
甘粕正彦笑笑说:“好,听漂亮女士的。”徐晴有意显得亲近,挽着甘粕正彦的胳膊走进了武藏野餐馆。
走进餐馆,甘粕正彦要女招待给找间雅座。但徐晴看见西江月和冯月真就坐在车厢式座位上喝啤酒,就不想进单间,在大厅里找了个居高临下看得见他们、又不易被对方发现的座位坐下。她的理由是这里敞亮。先上过茶,侍者持菜单上来,甘粕正彦也不看菜谱,点了两份烤松茸蘑,两份生鱼片,还有寿司、米寿汤。徐晴的眼睛一直盯着有说有笑的西江月和冯月真,有点心不在焉。
甘粕正彦的思绪仍在满铁话题上。原来第二任满铁总裁松冈洋右是他的故交,几天前给他写来一封信,让他促成一件大事,以便让他们把满炭的业务也包揽过去,让他给疏通。这满铁的胃口也太大了,煤矿也想吞并?徐晴知道,整个满洲的经济命脉差不多全操纵在他们手上了,还不知足?
满铁是谁?这是大日本开拓满洲的元老、功臣。从十多年前,内田康哉出任满铁总裁那时起,其着眼点就不光是满铁本身的经营,甘粕正彦问徐晴:“你知道解决东北的‘四头政治’吗?”
徐晴说:“我倒是听舅舅说过,当时的关东厅、关东军、满铁和总领事馆,这四家各自为政,实际是外务省和军部的双重外交。”
“是的。”甘粕正彦说,“内田康哉掌管满铁后,一开始对军部发动九·一八事变持观望态度,但很快予以支持,也是为了报答满铁的全面支持,关东军把满洲的交通、金融、工矿、森林、水田开发,甚至羊毛改良、棉花栽培等经济部门,全都委托满铁经营和把持了,你看他的胃口大不大?”
这次满铁又把手伸到煤矿、石油了?徐晴说:“他们找对人了,有你鼎力支持,一定成。”
甘粕正彦说:“你这么肯定?”
徐晴说道:“你是满铁前任总裁松冈洋右的朋友,是满洲国皇帝、国务总理的顾问,又是历任关东军司令的座上客。你来往于军界、政界和经济界,如履平地,还有你办不成的事吗?”
甘粕正彦心里很受用,嘴上却说:“你太恭维我了。”
他发现徐晴有点神不守舍,就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他看见了车厢里坐的那一男一女,凭他的职业机敏,他已判定,那是徐晴关注的人,甚至她是追踪这对男女而来。
这时菜上来了,甘粕正彦说:“你尝尝味道怎么样?这是租界里最好的一家了,但比起东京的田舍屋来,还是差得远了。”
徐晴吃着烤松茸蘑,却没胃口,看着西江月殷勤地给冯月真夹菜,两人有说有笑的亲密样,心里不是滋味。一直在观察她的甘粕正彦见她神不守舍,就用筷子敲敲她的碗边说:“你一定没品尝出烤松茸蘑的香味。”
徐晴忙收回目光说:“谁说的?很香啊!”
甘粕正彦知道她并没说实话。徐晴的眼神告诉了甘粕正彦,她不仅认识那个女的,更认识那个男的,而且她是因为那个女的而吃醋。
8
在医科大学丸山彻二副校长办公室里,丸山彻二和中方校长、训导主任等要员恭恭敬敬地坐在会议桌两侧。
贵宾是伪满洲国总务厅长官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