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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那台车的车门打开,梁父吟跨下车,前后看了看,站着没动。
甘粕正彦踩着松雪向他走去。他对梁父吟说:“你自由了,不过下一次再落入法网,你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一切都好像真的一样。这可信吗?诡计又在哪里?梁父吟的目光一直追随着白月朗在转,听见甘粕正彦这么说,他说:“甘粕正彦先生放了我,可是亏本了。”
甘粕正彦说:“不亏本。我赚到了一个美人啊。”
他向梁父吟伸出手去,说:“握握手吧,我们毕竟合作了好几年,你是我结交的中国朋友中最难忘的一位。”
梁父吟也伸出手去,他说:“甘粕先生,我有一句话送给你。”
甘粕正彦说:“请讲。”
梁父吟说:“你是我接触到的千千万万日本人当中最特别的一个。你比他们都显得文雅、绅士,你很容易被人喜欢。”
甘粕正彦乐了:“是吗?谢谢。我是主张与满洲人和睦相处的人。”
梁父吟说:“因此你更有欺骗性,你比挥着刀直接杀人者高明。”
甘粕正彦的脸色不好看起来,他不想再听梁父吟说出更令他难堪的话,他看了看表,说:“你可以走了,你看,这茫茫的原野上,一个人也没有,你没有任何危险。你可以选择任何一条路,但不要走原来的路。”最后一句是双关语。
梁父吟笑笑,他向白月朗走来,他看见白月朗在流泪,梁父吟说:“保重吧,不要做傻事,我等着你,你也要等着我呀。”
白月朗突然哭出声来,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抱住梁父吟不松手。
也许是表示大度,甘粕正彦不看他们,索性离开,向坐车走去,给他们留下告别的时间。梁父吟此时最担心的是白月朗会自戕,梁父吟知道她不会自取其辱。他趁机急切地对白月朗说:“我们一定要活着,你如果不听我话,我死了也不会原谅你。”
白月朗明知自己不可能活着与他重逢了,为了让他走得安心,她哭着点头,她已无力自拔,无力拯救自己,保全自己清白之身的唯一选择是自杀。
梁父吟又说:“办法总会有的,你应当设法让他放松警惕,寻找逃跑的机会,活着来见我,好吗?”
白月朗哽咽着点头。
梁父吟最后吻了一下她光洁的额头,掉转身朝白色雪原走去,他是天地间唯一一个活动的黑点。
白月朗一直兀立着,梁父吟已经消融在迷茫的地平线了,她还在起踵张望,她的心在狂跳,那茫茫的原野会不会是危机四伏的险恶之地?甘粕正彦真的会是放下屠刀,对梁父吟网开一面?白月朗又相信又不敢相信。
甘粕正彦似乎猜得到白月朗在想什么,就走到她身旁,说:“你放心,我是个言而有信的人。你亲眼把他送到了自由的天地,你为你曾经爱过的人做得太好了,没半点遗憾了。天太冷,我们上车回去吧。”
白月朗再往天边看,已是一片混沌了。
同一天,营救狱中难友的行动也在通往荒凉西部的雁脖岭展开了。这场雪好大,大雪茫茫,路断人稀。
雁脖岭是上下十几公里长的大坡道,是抗联选定的打伏击的地点。冯月真和几十个抗联战士担水往雪路上泼,立刻结冰,坡路亮晶晶如同镜子。
十点钟左右,三辆坐满荷枪实弹日本兵的军车押着一辆没有窗户的闷罐囚车,沿着积满厚雪的路缓慢向雁脖岭驶来。
地下党和抗联联手劫囚车的行动方案,已经通过联络站的渠道与张云岫他们沟通过了,而且转移前把钢锥、铁锤都预先藏在了囚车里,他们早有准备。囚车里光线很暗,没有暖气,冷得他们不断地跺脚。张云岫和李子秀扒铁门缝隙向外观察了一阵后,张云岫小声说:“前面就是雁脖岭了,我们的人在那接应,动手吧。”
他们立刻从草垫子底下摸出几把钢锉,开始锉脚镣子和手铐。为了掩盖声响,大家故意跺脚,弄得镣铐叮当响。
外面,穿着厚军装、戴着护耳的日本兵也冻得呲牙咧嘴,在车上搓手、跺脚,也懒得去管他们了。
雁脖岭陡峭的雪崖后,冯月真和抗联战士埋伏在那里,严阵以待,已望见军车冒出了地平线。
军车一上雁脖岭大坡道结冰的路上,轮子开始打滑纺线,扭起了秧歌。张云岫等人已全部锯断了镣铐,正等待时机。军车吼叫着、喘息着就是爬不上坡,无奈,少佐吹哨,驱赶日本兵下来推车。
时机到了,这时枪声响了,弹雨朝军车泼雨般扫射过来。日本兵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已经倒下一大片,少佐呀呀叫着指挥反击,这时张云岫他们已打开囚车冲出来,纷纷拾起死伤鬼子手中的武器,近距离开火。日本兵左右受夹击,死伤惨重。与此同时,抗联伏兵呐喊着冲上来,日本兵抵御不住,纷纷向树林中溃逃。张云岫等人奔向抗联队伍。
6
当徐晴赶到湖西会馆时,甘粕正彦正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显得十分烦躁。
徐晴不知他怎么了?他一向是个沉着冷静的人,这样坐卧不宁是少见的,连那么棘手的作田庄一总长,甘粕正彦都能不动声色地摆平了,尽管甘粕正彦一口咬定作田庄一死于意外车祸,别人信,徐晴却不信,肯定是甘粕正彦做了手脚。他今天难道是遇到比作田庄一还麻烦的事了吗?
这倒不是,恰恰相反,他是得到了喜讯,他在自责:“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我几次去哈尔滨调查731泄密案都功亏一篑,都让间谍滑过去了,若不是我突然来了灵感,把信件急速调来,又让这条最大的鱼溜掉了。”
徐晴望着他,“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怎么越听越糊涂呢?”
甘粕正彦转回到写字台后,在摊开在桌子上的一堆信件上一拍,说:“我光顾检查信件,却忘了密写!”
徐晴凑过去一看,这封信的封面邮寄地址是“满洲国协和会白缄”,收信人是白浮白的养女津木惠子,此时信瓤抽出,平铺在桌上。这封信甘粕正彦是查过的,没发现疑点。但徐晴旋即发现,甘粕正彦已用药水将信件涂过,信纸空白处出现了几行秘写字迹:
惠子,下一步把731准备何时大规模使用细菌武器计划弄到手。
徐晴既惊且喜,这还了得?这发现太重要了!谁干的?难道是他?徐晴几乎不敢相信。
甘粕正彦也一样,更不敢相信,他才震惊。太不可思议了,一个隐藏得极深、几乎没有可能被怀疑的人,这个被多少中国人辱骂为汉奸的白浮白!
徐晴惊得张大了嘴半天闭不上,在日本高层眼中,白浮白比她舅舅张景惠都可靠啊!
甘粕正彦不得不自嘲:“这是我一生唯一的、也是最大的悲剧。”
他随即按了桌铃,天岗长喜进来,甘粕正彦说:“你马上通知宪兵司令部特高课岸信石斋、弘报处武藤富男、关东军情报部长宫泽也木、警务司长佐佐木弦三、警察正副总监齐知政、孙德超,马上到我这里来,不准问内容。”
天岗长喜敬礼后出去。
甘粕正彦又挂电话,挂通后说:“我找松井石根将军,我是甘粕正彦。”
少顷,他与731部队长松井石根通上话,告诉他:“困扰我们的定时炸弹找到了,就是那个曾经被白浮白收养过的津木惠子。回头你派人去,把她秘密押解到新京来。证据都在我手上,你放心,错不了。”
当天下午,按昨天的邀请,湖西会馆客厅里聚了很多女明星,都争先恐后赶来看白月朗的新嫁衣,红红绿绿摆了一大片。这本来是甘粕正彦一次夸耀的机会,但突然出了津木惠子一案,甘粕正彦心思早不在这上头了。
女明星们对嫁衣、礼服交口夸赞,这是当然的,有的是真丝料,纯日本货。毛料又柔软又挺括,敢情是英格兰的料子。
有人抖着婚纱啧啧称赞:“白月朗穿上这套婚纱,真是艳冠群芳了。”
有人羡慕白月朗真有福气:“能嫁给甘粕正彦理事长,也算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啊。”
只有古樾没参加品评,她陪着白月朗坐在一边,白月朗倒像与己无关似的。古樾说:“你就这么定了?嫁给甘粕正彦了?”
白月朗说:“不是有好多人都羡慕吗?”
古樾小声说:“那,梁父吟怎么办?也不知他现在被押在哪里?我本想帮他一把,却没帮上。”
白月朗说:“他记着你的情呢。”
古樾问:“你见到他了?”
白月朗看了里间办公室一眼,拍拍古樾的手,不让她再问。
里间办公室的门半开着,甘粕正彦没心思办公,有点心不在焉,根岸宽一拿来文件,他竟签错了地方,根岸宽一说:“理事长,签错地方了,那是总理大臣签名处。”甘粕正彦便狠狠勾掉,重签。
根岸宽一又请示合拍片事宜,说:“日本方面在等最后消息,这部合拍片,东宝特别看重,他们又来电报催问女主角人选。”
甘粕正彦懒洋洋地说:“不是定了吗?白月朗,你回答他们就是了。”
根岸宽一点点头,说:“属下马上发电报。”
古樾听到了,说:“你成了甘粕正彦夫人,就更走红了,你听,日满合拍片女主角又非你莫属了,小心别人的嫉妒之火呀。”
白月朗淡然道:“火烧得越大越好。”
古樾审视着白月朗充满忧郁的眼睛,说:“我知道你内心很苦,你是不得已,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这时,门外一阵响亮的皮靴声响起来,天岗长喜带着挎着军刀的岸信石斋进来,直奔里间办公室。
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问岸信石斋:“办好了吗?”白月朗注意到,甘粕正彦立刻打发走了根岸宽一,这意味着有特种机密。
岸信石斋一笑,轻声说:“他还能跑出我们的天网吗?已经办完了,美中不足的是,不是活口,他拒捕,被击毙了。我拍了尸体照片。”说着从棕色皮包里拿出几张照片放到甘粕正彦桌上。
白月朗努力倾听,却根本听不清。
甘粕正彦不满地说:“我不是让你们留活口吗?”
甘粕正彦看一眼照片,明显警惕地向客厅方向看了一眼,先把照片收起来,夹到一本日汉词典里,斜了客厅里的白月朗一眼,走过来关紧了房门。
白月朗一时疑虑重重,开始不安起来,她本能地感到他闭门交谈的事与自己有关,确切地说,是与梁父吟有关,她的心又悬了起来。
古樾问脸色苍白的白月朗:“你怎么了?怎么突然又变得魂不守舍起来?”
白月朗想了想,嘱托古樾一件事:“等宪兵队的人走了后,你想方设法绊住甘粕正彦,让他去看衣料,能拖住他一小会儿就行。”
古樾说:“能绊住他的,只有你最管用啊。”
白月朗说:“你这么啰嗦!”
古樾明白她是想调虎离山。这容易,古樾一口答应下来。
少顷,甘粕正彦亲自送岸信石斋出来,二人显得亲密而又兴奋,经过白月朗面前时,甘粕正彦还显得不放心地看了她一眼。
送了没几步,甘粕正彦旋即回来,白月朗暗中捅了古樾一下,古樾见甘粕正彦正要往办公室走,古樾拦住他说:“理事长把我们叫来帮新娘子参谋,你反倒躲一边去了,你得听听啊。”
甘粕正彦只得应付地凑到女演员堆里说:“好,好,我听听你们的高见。”
这时白月朗借口去一趟卫生间,径直朝里屋走去。
白月朗进了甘粕正彦的办公间,轻轻带上房门,紧张地回头看看,捂住狂跳的胸口,她三脚两步走到桌前,从日汉词典里抽出那几张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