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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本宽代用军刀拍打着军靴,很不满意地对西江月咕噜了几句,西江月便故作威严地训斥说:“怎么我们一来,都哑巴了?再起哄不好好干活,我可不客气了。就你们这个班最调皮,任务完不成,合格率也低。”女生们全都不看他,偷着乐。
待松本宽代一走,女学生们故态复萌,依然唧唧喳喳。西江月一边检查质量一边说:“这是怎么了?又犯毛病了?还得像方才那样挨训,就都老实了。”
白月朗说:“西江月老师,忘了你上满语课时,给我们讲的狐假虎威的成语故事了?”西江月愣着,一时未解。
快嘴陈菊荣做了注解,“是呀,前面走着的狐狸还自以为挺威风呢,没有跟在后头的老虎,他啥也不是,谁怕他!”这一说,学生们哄堂大笑起来。
西江月也不恼,他说:“好啊,我教的课,你们用到我身上来了,拿老师寻开心!看我怎么处置你们。”学生们还是乐,西江月学问好、课讲得好,爱情诗很抓年轻人的心,何况他为人平和,从不体罚学生,没人怕他。
陈菊荣问西江月:“西老师最近又写爱情诗了吗?诗里风花雪月多了,消磨人斗志,得像号角啊。再说,写的话剧太悲惨了,您别总写哭咧咧的悲剧,看这样的戏得预备一打手绢。国民们想看点提气的、解气的。”
白月朗也说:“西老师的戏写得动人,抓人眼泪,只是您笔下的中国人太窝囊了。”
西江月听她们一口一个“中国人”,就警告大家说话可要小心,在这块土地上,没有什么中国人,都是满洲人!
陈菊荣的见解没错。对女学生们的挑剔,他并不反感,他宣告:“目前我正在为戏剧协会写一个多幕剧剧本,已经杀青,有一位导演看中了,这个剧本也抓人眼泪,但结尾还是能让中国人出一口恶气的。”
陈菊荣马上揭短:“老师也要小心,您方才可也说‘让中国人出一口恶气了’。”这一说,同学们又唧唧嘎嘎地乐了。
西江月走后,陈菊荣把张云峰叫到一边,眉飞色舞地小声嘀咕着什么。张云峰听了一劲儿摇头,“不好吧?这很危险。”
陈菊荣说的还是入读书会的事。她知道不但建大有读书会,医大也有,有人借给她进步期刊,有人涂写反日标语,有人散发反日传单,就是找不着源头。她决定自己单枪匹马地干一回,干出响动来,不怕他们读书会不上门赶着来找她。
张云峰劝不了她,也不肯入伙,说要干她个人干,别拉上他!
“不干拉倒,”陈菊荣跟张云峰赌气,“缺了你这鸡蛋还不做槽子糕了呢!”
11
李贵脚步匆匆地跑出建国大学校门,见一个老太太愁眉苦脸地坐在一个土布包袱上抹眼泪,这正是他娘。他又惊又心痛,心想:准没好事,娘活了五十岁,连县城都没到过,一双小脚本来出门不便,一个人跑二三百里上新京来找儿子,肯定凶多吉少。李贵叫了一声:“娘,你怎么来了?”
果不出所料,他娘一见了儿子,立刻抱住他大放悲声:“儿呀,完了,天塌下来了,这可叫人怎么活呀!”
李贵的心怦怦乱跳,他扶住娘,搀扶她坐在马路牙子上,劝她先别哭,追问到底出啥事了?
娘渐渐止住哭声,抽噎着骂了半天“丧良心的、挨千刀的”,才说伪保甲长、协和会可把人害苦了,如今可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没活路了。
说了半天,也没说出子午卯酉,李贵焦急地制止娘骂街:“别光说没用的,到底怎么了?”
原来是李贵他爹叫人家抓了劳工,送到黑河去了,劳工十个去了九个没命,这可怎么办啊!
李贵觉得并不严重,问:“前有车后有辙,往年不都用钱打点就顶差了吗?”
“邪了,可今年不顶用啊!”娘说,“牛卖了,油坊兑出去了,后来连那几垧地也折腾了,该死的保长、甲长、协和会长,全都是吃肉不吐骨头的坏蛋,钱吞了,却不办人事,说是日本人不准用钱赎。”
李贵听了,不禁打了个冷战,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娘摇晃着儿子的胳膊说:“儿呀,跟娘回去吧,还念什么驴马经,有什么用?书念的再多,也当不了主,叫人家骑脖梗拉屎。”
李贵的眼里快冒出火来了,他咬牙切齿地说:“不能回去!不能咽下这口气!”这更使他暗下决心,非要混出个人五人六的样子来,有朝一日,要让那些欺负他的家伙趴在地上管他叫祖宗!
远水能解近渴吗?可眼下怎么办?救不回来,他爹这一去,可就等于上了黄泉路了,一把老骨头非扔在黑龙江边荒草甸子里不可。李贵的眼前一明一暗,他像是在做出某种人生的重要抉择,终于,心一横,咬咬牙,叫他娘先回去等信,他先把爹从黑河劳工营里救出来再说。
说得倒轻松!他娘以为儿子在诳他,根本不相信,儿子有几两沉,当娘的心里还没数吗?一个穷学生,乡下小子,一无权二无势,能办这大事?
儿子便安慰他娘:“娘您放心,建国大学不是平民大学,是享有特权的,凡是建国大学学生家属,是免征勤劳奉仕和免出劳工的。”≮更多好书请访问。。≯
“这是真的?那可谢天谢地!”他娘于绝望之中,如同得到了皇上的丹书铁券,享受到了豁免权一样喜从天降。她充满希望地看着儿子,又信又有几分疑惑,“有这好事?儿子可长本事了,那娘可得给菩萨烧高香了。”
12
甘粕正彦的奥斯汀轿车无声地疾驶而来,在新京医科大学大门外,把门的人刚要伸手拦,坐在司机旁的秘书课长天岗长喜从车窗里亮出个证件晃了晃,把门的忙鞠躬后退,奥斯汀长驱直入,冲到大楼玄关下才停住。
随他从车里走出来的是那个一举手一投足都浸透着艺术家气质的人,正是蜚声满洲的作家梁父吟,满映的首席大编剧,今天他被甘粕正彦拉来见白月朗。
在梁父吟看来,满映理事长亲自来物色明星,这太不寻常了。甘粕正彦说得更俏皮:“再拉上一个编剧来,就更不寻常了。”
梁父吟提醒他:“别因小失大,得罪了有背景的李香兰。李香兰若知道了,一定大惑不解,能让理事长如此倾倒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说罢,二人都笑个不停。
这正是干活的学生刚收工时刻,没来得及脱去工装的女生们都被罚站了,没完成的木桶散乱地堆了一地。一群教职员和几个军事教官如凶煞神般站在黑板前,而日籍学生却没事人似的坐在一边,喝开水看热闹。丸山洋子盛气凌人地看着白月朗,白月朗不屑一顾。她的目光在日本人脸上溜来溜去,不得要领。
留仁丹胡的校长正是丸山洋子的父亲丸山彻二,他的汉语很流利,他在中国呆的年头太多了,连俚俗话都会讲。不过,校园里平时是禁止使用“满语”(汉语)的,为了表示亲切,丸山彻二倒常常犯规,当然他不会受责难。
丸山彻二不动声色,先夸奖学生们制造飞行辅助木桶,干得不错,呱呱叫,应该嘉奖。他宣布,今天晚饭,每人发半根猪肉蒜泥香肠。
有些学生面露喜色,陈菊荣却觉得不寻常,小声对白月朗耳语,“嘿,今天日头怎么打西边出来了?”
白月朗捅了她一下,让她别出声,她觉得没那么简单。
果然,又听丸山彻二校长随后发令,把纸笔给每个学生发下去,却不包括那些幸灾乐祸的日系、朝系学生。几个尉级军事教官便把早备好的纸笔塞给每一个中国学生,每人一张演草纸,一根红蓝铅笔。同学都莫名其妙地交头接耳议论,不知出了什么事。
丸山彻二示意大家安静,随后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了八个歪歪扭扭的汉字:日本必胜,中国必亡。
这是干什么?学生们更加茫然。
张云峰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一直用眼睛瞟着陈菊荣,陈菊荣察觉了,故意装看不见。
丸山彻二用日语宣布:“这八个字,在场的满洲学生,每个人必在纸上写两遍,一遍写工整的楷书,一遍写草体字、连笔字。”
陈菊荣举起手来。丸山彻二不悦地问:“要干什么?”
陈菊荣调皮地说:“我不能写,要写,应该用国语写,日文才是国语呀。”
丸山彻二很恼火,他说:“陈菊荣你再捣乱,就罚你站,到操场再跪玻璃碴子。”
陈菊荣不惧,说:“我现在也没坐着啊!”同学们又低着头吃吃地笑。
丸山彻二校长哭笑不得,再次重复命令:“写,快写,马上写,谁再捣乱关她禁闭。”
级长周晓云劝告同学们快写:“不就八个字吗?写完了该开饭了。”
陈菊荣嘻嘻哈哈地说:“对了,为了半根肉香肠,也得写呀。”
于是学生散开,因为桌凳都摞起来了,她们便伏在窗台上、木桶上,也有的把纸铺在黑板上、门玻璃上写。各种笔体、笔势的“日本必胜、中国必亡”纷纷出现在纸上,又一张张叠到讲桌上。
这时,一阵皮靴声响起,一身笔挺西装、器宇轩昂的甘粕正彦和优雅洒脱的梁父吟,带着天岗长喜出现在教室门前,他们并没有进来,甘粕正彦只是面带揶揄的笑容,看着发生在这里的一出闹剧。
丸山彻二校长受不了他这种居高临下的嘲讽,他不客气地问:“阁下是谁,你来干什么?”
白月朗扭头一望,惊喜地叫出声来:“甘粕先生!”
这一叫,丸山彻二校长忙问:“甘粕?是哪个甘粕?”在日本姓氏里,甘粕是个怪僻的姓氏,很少见,丸山校长只知道满洲国皇帝和国务总理顾问、满映理事长姓甘粕,而且是他哥哥的朋友,那是他极为崇拜敬重的人,可惜一直无缘相识。
天岗课长告诉他,站在校长面前的正是甘粕正彦理事长阁下。
丸山彻二校长和在场的日本人一听,全都双足并拢,向甘粕正彦打立正。
白月朗大着胆子越位走出来,向甘粕正彦打招呼:“你好,没想到你会到新京医大来。”
甘粕正彦笑容可掬地说:“你好,白小姐,我是践行诺言,专门来看望你的。”
这一说,以陈菊荣为首的女学生们似乎感到很提气,又惊又喜地唧唧喳喳议论来,丸山彻二也不敢干涉了。再看白月朗也是刮目相看的眼神了。
甘粕正彦对校长说他是来接白小姐的,问现在可以走吗?
白月朗故意说:“你看我这身打扮,能走出校门吗?这都是丸山校长大人的主意。”甘粕正彦一看,可不是,她还穿着不合体的粗布背带工装,衣服上、脸上抹了不少油漆,看上去滑稽可笑。
丸山彻二忙解释:“学生们在出勤劳奉仕,为空军飞行队做辅助木桶,为大东亚圣战尽力,这也是上头的意思,并非我这个做校长独出心裁。”
甘粕正彦表示理解。他转对白月朗说:“快回寝室去换衣服,我和梁父吟等你。”
丸山彻二有了亲近的机会,连忙邀请甘粕正彦赏光,到他办公室喝一杯茶。
甘粕正彦没有拒绝:“好吧。”拉着梁父吟随他去了。
学生们于是一哄而散,陈菊荣对往外走的白月朗挤眉弄眼地笑,说道:“借白小姐光了,哎,官大一级压死人。”她让白月朗在甘粕正彦面前给丸山彻二奏上一本,省得他天天折磨大伙。女同学们七嘴八舌地附和,笑着跟随陈菊荣起哄。白月朗没出声,向门外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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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1
建国大学塾务课长青本平进的办公室正面墙上,已挂上他与甘粕正彦的合影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