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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是个左撇子,写字朝右斜,她练着练着便也跟着朝右斜,手上袖子上黏黏的弄得全是墨迹,到天黑了师父看见便气呼呼地骂她:“连个字还弄得满手墨!你是玩墨汁还是写字啊?”
她把谢了一天的成果递给他,师父眉头舒展开,一张一张地翻看她幼稚的字迹,见越到后面字越往右斜,他不由叹了口气:“果然人说小孩子总是有样学样,我的字歪,你也跟着学歪,这样可不行。”
第二天师父就忍痛给她买了个专门的习字帖,果然从那之后她的字就再也没歪过。师父心情好了便会抱着她逗她玩,时常感慨:“你长大后会变成什么样?也不晓得我能不能看见了。”
她天真地问:“为什么看不见了呀?”
师父笑道:“因为你是小孩儿,师父确是老头子了,若能顺利见者你长大,可不知该有多好。”
她已经长大了,还有道侣了,师父在哪儿?他能看见么?一定能的吧?等她再厉害一点,道了师父愿意见她的时候,她便要带着雷修远和他团聚,三个人在青丘住着好了。
黎非笑眯眯地翻个身继续睡,迷迷糊糊,像是回到了那座山崖之上,震云子满身鲜血地站在自己面前,奇异的是,他并没有看她,而是背着手望向山崖下方茫茫沧海,良久,他喟叹一声:“修行一生,前半顺遂,后半多舛,我为九尾狐所误太久,然而死后亦不得安宁,我悔,我悔啊……世间众生,无悔者更有何人?”
说完,他复又转身,目光灼灼地看着她,神情迷惑而又狂热,低声道:“你……到底是什么?”
黎非淡道:“我什么也不是,只是个普通人。”
震云子冷笑数声,身影如青烟般缓缓散开,声音也渐渐散开:“獠牙只要露出过一次便再也藏不住,你做得了普通人么?”
獠牙?黎非不由漠然,她身边一直都有愿意照顾她、将她护在身后的人,这么多年来,每次遇到危险,最后都会化险为夷,她也慢慢习惯了这种好运,习惯了依赖旁人。直面震云子,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他说的没错,她第一次露出自己的獠牙,毫不留情撕碎了面前的敌人。
她甚至因此赶到理所当然,第一次杀人,第一次吸取灵气,她并未感到不适,这一切在她的潜意识里都是那么顺理成章,放佛她早就该这么做了。
黎非慢慢走向崖边,凝视无边无际的沧海,在这片海的尽头,是她的来处,却不知是不是她的归处。
崖边巨石矗立,她不由自主仰头细看,那上面的自己瘦长而凌厉,朝右倾斜,是她再熟悉不过的风格。
她的心忽然跳得好快,一晃眼,放佛又回到了异民墓,青城仙人干枯的尸体正在眼前,他枯瘦的手仅仅攥着自己的手腕,像铁圈般,黎非心中又惊又惧,眼怔怔地看着他根本看不出面容的骷髅般的脸,忽然之间,这张脸变成了她日夜思念的,无比熟悉的一个白须老头。
他俏皮地冲自己眨了眨眼睛,黎非惊骇之下猛然醒了过来,但见满室明亮,雷修远已经不在身边,窗外百里歌林和苏菀的说笑声叽叽喳喳,苏菀已经来了?
无名的恐惧让她手脚一阵阵发软,她浑身上下都已被冷汗浸透。黎非愣愣坐了许久,忽然飞快穿衣穿鞋,一把推开门,便见小院里人都齐了,叶烨纪桐周雷修远三个男人大概对歌林和苏菀的叽叽喳喳都感到头疼,躲在一旁的凉棚下喝茶聊天。叶烨的表情也终于回复了往日的瓶颈,只是说两句话便不由自主要四处寻找百里唱月的身影。
百里歌林跟苏菀两个姑娘也不知怎么有那么多话要说,唱月就坐在她俩旁边,含笑听他俩叽叽喳喳,见黎非终于出来了,百里歌林立即笑道:“你个猪,都快下午啦!这才舍得起床?”
黎非愣愣看着他们,勉强笑了笑,苏菀见她面色发白,两只眼却通红地,不由惊道:“你怎么了?没睡好吗?”
黎非揉了揉眼睛,摇头道:“没事。”
百里歌林扑过来挽住她,连声道:“你可算醒了,我等你好久了,憋死我了!快告诉我你到底怎么杀掉震云子的?”
黎非心思全然不在这里,她移开视线开口道:“唱月没骂你么?瞧你叽里呱啦的样子,都给你吵醒了。”
百里歌林嘿嘿一笑,唱月温言道:“活着就好。”
这一次他们每个人都可谓生死一线间,心态与以前自然有所不同。
百里歌林还在忙着追问:“那个秦扬灵最后到底去哪儿了啊?还有,正虚长老的尸体也不见了!还有还有啊!我们的伤谁治好的?黎非,你怎么不理我?快告诉我震云子怎么回事?”
纪桐周眉头又皱起来:“你不能一个一个问吗?”
百里歌林冲他做个鬼脸:“还有呢!你那个黑色的火是什么东西啊?早就想问了!”
纪桐周懒得搭理她,假装没听见,转过头慢慢喝了口茶。
叶烨心思剔透,秦扬灵和正虚长老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问雷修远,他只说秦扬灵已经死了,而震云子身首分家被黎非所杀,她言辞含糊至极,纪桐周又对黑火一事闭口不谈,想必各种都有些众人不愿说的东西,他当即笑道:“不管怎么说,心腹大患除了编号,管他怎么死的,从此以后离开门派,身上感觉轻松多了。”
说罢他又拍了拍纪桐周的肩,低声道:“震云子的事我们一直没告诉你,怕的就是你在星正馆尴尬,想不到最后还是把你牵扯进来了。”
纪桐周似乎在想什么心情,只默默摇了摇头。
众人在小院里说笑一阵,忽觉天色渐渐暗下来,狂风大起,没一会儿竟开始落下冰雹。苏菀第一次来东海,不由愕然道:“东海这里八月就会下冰雹吗?”
刚才明明还是炎炎夏日,就这么会儿功夫居然有点发冷了,她可从没见过这种剧烈变化的天气。
百里歌林摇头苦笑:“海陨要来了,这段时间天天这样,上午夏天下午就冬天了,我听师父说,这还是最开始,再过段时间海水要开始下降,天雷火海什么的都要先从这边走,海上那些大妖大凶兽也都先从这里过,上回海陨没跟山派合作,死了好多弟子,这回应该是要将弟子们往山派那边送了。”
上回他们来,海陨还只是传说中的存在,想不到过了一年,它就真真正正地来了,东海这里异象最多,试练地的妖物们也收到影响,出于本能都想逃离此地,奔向中土中心,海派长老们最近都忙着填补封印,个个焦头烂额。
“趁这次来好好玩玩吧,很快我们这些弟子都不准再靠近东海,再想看东海的景色,可不知要到什么时候了。”百里歌林笑道。
第一百四十四章 明灭 四
就因为她这一句话,大家反而个个情绪高昂,冒着狂风冰雹往东海边飞。
晴天下的东海有多美都已见识过了,这阴天狂风的东海却与上次见到的截然不同,未来的海水竟变成了黑灰色的,如同沸腾般翻卷溅射,飞起无数白沫,海浪声震天,声势十分惊人。
苏菀简直激动得不行,连声道:“我以前在家的时候看过一些传记轶闻,说以前是有仙人在海边,趁着狂风大起海浪肆卷的时候修习各种仙法,据说这种天气灵气十分繁杂凌乱,对修行有极大的帮助!”
“真的?”纪桐周有些怀疑,他看过的传记只多不少,怎么从没听说这么个古怪法子?
“管它是真是假,试试呗!”苏菀凝聚了一朵火莲,凶残地把它丢尽沸腾翻卷的海水里,霎时间万道火舌连着海浪溅射起来,十分壮观。
百里歌林也来了兴致,开始朝海水里丢小叶片,百里唱月好奇地朝海里扔飞剑,叶烨投了条冰龙绕着飞剑盘旋,最后连纪桐周也将信将疑地唤出黑色火龙,海水被他们几个弄得咆哮不休,一浪比一浪高。
黎非默然站在后方,见他们几个玩得十分投入,雷修远则抱臂站在一旁不知想些什么,十分出神。她跨上兕之角,无声无息地离开,朝那座山崖疾驰而去。
狂风呼啸,拳头大小的冰雹一粒粒砸在她的土主护身上,黎非满头满脸都湿了,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飞到那座山崖上的,哪里只有一片狼藉,正如雷修远所说,一切都被玄华之火烧了个干净,那尊崖边的巨石也不见了踪影。
她低头慢慢地在满地枯焦中寻找着什么,除了黑灰,什么也没有。她漫无目的绕了许多圈,忽然脚尖踢中了什么黎非弯腰捡起来,却是一块巴掌大的碎石,上面深刻的自己也已被烧得模糊不清。
黎非只觉手腕在慢慢发抖,她唤出春雨术将这款碎石洗了无数遍,焦黑的痕迹终于被洗去,碎石上只有一个字“留”。
她心跳忽然停了。
脑海里突然有无数画面流逝而过,最后定格在异民墓那个近乎干尸般的青城仙人脸上。
她搜肠刮肚地回忆着师父熟悉的面容,他是方脸,大鼻头,那看不出面容的青城仙人确是下颌尖尖,鼻头绝没有那么大。
是他?不是他?
胡嘉平的话突然在乃海中响起:师父一代成名仙人,岂会被人追杀至死,你与其操心他,不如把自己拾掇好。
成名仙人……
她又想起青丘小院床下那些书,她从前从未发觉的书,每一本都是关于海外。对了,青丘……日炎正是青丘的,师父走的那天,那么巧,她就遇见了被追杀逃回青丘的日炎,他是故意的?还是无心?
还有雷修远,在异民墓他迫着她给青城仙人的尸体行礼,与他一贯目下无尘的行径大相径庭,他是不是也猜到了什么?
黎非骤然倒退数步,下意识摸向怀中,那本黑色簿子就在那里,他一把抽出来,只觉手腕在瑟瑟发抖,胸口窒闷,像是无法呼吸了。她缓缓翻开那本簿子,和上回不同,这次簿子上不再是空白一片,而是断断续续地有许多墨迹,虽然残留了大片空白,却是有字的!
她眼怔怔看着上面熟悉的瘦长字体,手一松,簿子竟摔在了地上,她整个人也慢慢蹲了下去,她觉得自己像在往一个无法脱身的深渊里坠落,一直下坠,眼前一阵阵地发黑,信中一时赶到极致的迷惘,一时又是极致的清醒。
黎非缓缓蹲在地上翻着那些泛黄的纸页,是师父的字,上面满满的,都是他的字,随着她越翻,不知为何自己显示得越多,写的全是海外千洲万岛的各种风情,她一点一点翻看,翻到最后一页,一字不漏。
'庚午年十二月十八,余与日炎至一处无名山,山中唯有一树,横贯天地,不知其高集合,其围几何。余等沿树腾飞,三日后方至树顶,葱葱绿叶中结一枚硕大白色果实,高三四尺,两人方得合抱,余将其砍下,瞬时间地裂海啸,烈烈火海蒸腾矣!奇哉!怪哉!慌走奔逃,回归曼山已是奄奄一息,所幸果实人在,余必穷一生,钻研此物。'
其后的字迹不知为何渐渐变得圆润可喜起来,一钩一捺都十分和气,那傲骨铮铮的瘦长字迹再也不见。
'甲申年十二月廿五,归至甘华之境已数十载,夜半三更,壳忽裂,化为玉色襁褓一匹,襁褓中嘤嘤一女婴,优带羊水血痕,天下之奇竟至于此!此物生于果中,是人?非人?然不知如何哺育,其仙姿玉质,竟不饮人乳,幸果肉尚可绞汁哺之,初时眉清目秀,颇有倾城之色,然半年有竟与余障眼法所示容颜越发相似,奇甚,奇甚!'
所以她才会长得像师父吗?黎非竟然笑了两声,原来他的脸一直都是障眼法变出来的,怪不得,怪不得……她的拳头渐渐捏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