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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风筝苦着脸吃了一块鸡蛋,刚咽下去,掌柜的已咕咚一声倒在了地上。
郭风筝也吃惊地瞪着青衫书生,哑声道;“你…·你在……里面……下了毒?”
青衫书生一声不吭,只是冷冰冰地瞪他。郭风筝似乎想扑过去,但走了两步,身子一阵摇晃,终于也倒在了地上。
郭风筝醒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发现自己居然睡在一辆大车里,身边还点着一只灯笼。
他还发现,他虽然已经醒了,但全身软绵绵的一点力气也没有,就像散了架似的。
郭风筝动了动,面前就出现一张冷冰冰的脸——是那个下毒的青衫书生。
郭风筝虚弱地问道:“客官爷,你……你为何要……
要害我?我这是在哪儿?你要把我带到哪里去?”
青衫书生冷冷道:“郑愿,别装了!你脸上的易容药我都给你洗掉了。”
郭风筝居然就是郑愿改扮的,真的 郭风筝已扮成了小贩“刘三”骑驴西行了。
郑愿满以为这条计能瞒过所有盯梢的人,却没想到竟然被这个看起来像个江湖雏儿的女孩子识破了。
女人的能力,没有人能猜透。
郑愿苦笑道:“姑娘,你是谁?”
青衫书生冷笑道:“我是谁?问得好!”
郑愿道:“我们无冤无仇,你抓我干什么?”
青衫书生道:‘’我没有抓你,你随时都可以走,我决不拦你。”
只可惜郑愿连手指头动一下都困难,哪里还走得了呢?
郑愿轻轻一叹,闭上了眼睛,轻声道:“你是深深?”
他已猜出来了,她是花深深,也只可能是花深深。
青衫书生的声音已经哽咽了:“不错,我是花深深。”
郑愿眼睛闭得更紧了;“深深,我是个王八蛋,你还是回家吧!”
他实在没脸见她,连看她的勇气也没有了。
花深深狠狠打了他两个耳光,哭骂道;“我回家?我能回到哪里去?你这没良心的,你害得我连家都没有了!”
郑愿心神大震,猛地睁开了眼睛:“出什么事了?”
花深深又抽了他两下耳光,哭道:“我爹把我赶出来了!呜呜…·你让我怎么办?你说我怎么办?呜呜呜……”
郑愿急叫道:“深深,我娶你!”
花深深哇地放声痛哭起来,错伏在角落里,哭得撕心裂肺的。
郑愿也不知哪里来了力气,一下坐了起来,伸手去拉花深深,却被花深深在他右手背上狠狠咬了一口,咬得血迹斑斑的。
郑愿忍着痛,顾不得她拚命厮打,将她紧紧抱住,流着泪道:“对不起,深深,对不起,对不起……”
花深深已几近疯狂,郑愿肩上已被她咬破了好几处,身上也被抓得血肉模糊的,但郑愿没有阻止她。
车帘掀动,一个中年仆妇流着泪走进来,点中了花深深数处大穴,花深深浑身震动,渐渐软了下来。
外面响起了阿福沙哑的声音:“少爷,你莫负了三小姐,千万莫负了她。”
郑愿便咽道:‘“老兄,对不起,实在对不起。”
中年仆妇哭道:“少爷,三小姐今后就全靠你了,你若有半点对不起她,三小姐或许就活不成了,…··”
郑愿右手入怀,再抽出时,已闪起了一道极淡的亮光。
郑愿的左手无名指已悄然而落,鲜血狂涌而出,中年仆妇惊呼一声,连忙点了他腕上穴:“少爷,少爷你——”
阿福急叫道:“少爷怎么了?”
中年仆女道:“少爷他……他砍下了一根……一根手指!”
郑愿沉声道:“郑愿若负深深,有如此指!”
中年仆妇忽然跪下,嗑了个头:“谢谢少爷,我夫妇俩愿一生服伺少爷和三小姐。”
郑愿流泪道:“大嫂快起来,以后,你们就是深深和小弟的大哥大嫂。”
阿福在外大笑道:“好!”
大车疾驰。
花深深仍然昏迷不醒。
三天后,他们到了徐州杨楼,这里是阿福夫妇的老家。
老家虽已无亲人,但老屋还在,田园虽已荒芜,只要有人耕耘,终究还会有收获。
八月十五,桂子飘香,月华满地。
闹新房的客人们都已离开,到前厅去饮酒谈心去了。
阿福夫妇以长兄长嫂的身份陪着那些质朴善良的客人们。
新房里红烛高烧,喜娘也已唱过祝词,掩上门走了,花深深低头坐在床沿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郑愿默默看着她消瘦的脸儿,心里充满了内疚和侮痛。
他已经把她害惨了,无论他以后怎么努力也无法弥补万一。
中秋本是团圆的日子,今年的中秋,她若在洛阳,可能正和家人饮桂花酒、吃月饼、击鼓传花,现在她却已不再是花家的一员。
郑愿知道她又想家了。
他不知道该如何劝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甚至没有勇气面对她忧伤的眼睛。
他也不知道她还会不会有快乐,不知道还会不会再看见她的笑脸。
他又不知道她不会不会原谅自己。
一杯又一杯酒浇入了愁肠,郑愿已有些醉意了。
他不禁又想了师父,已是风烛残年的师父,脾气暴躁但又古道热肠的师父,想到了疼他宠他的若若婆婆,想到他不辞而别对他们的打击。
他想到了宋捉鬼、老板娘、红石榴、马神龙、金蝶……想到了他认识的所有的人,他甚至想到了那许多他杀死的人。
他的酒已有十分了。
花深深从沉思中清醒过来时,郑愿已经酩酊大醉了。
她好像已不认识郑愿似的,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这个脸色苍白,下颌尖瘦的年轻人是谁?
这个左手无名指没有了的年轻人是谁?
这个眼睛血红的年轻人是谁?
这个穿着大红吉服的年轻人是谁?
这个忧伤、颓废的年轻人是谁?
是郑愿吗?郑愿已变成了这般模样?
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他们就这么默默相对,谁也没有说话,他希望她有话对他说,她希望他有话告诉她,结果是他们什么都没说。
沉默如一堵坚实的城墙,将他们的心隔开了,他们第一次感到对方竟是如此陌生。
他们越来越沉默,越来越瘦,越来越忧伤。阿福夫妇急得暗自流泪,但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终于有一天,有一个人沉不住气了。
那天他们同样沉默了很久,他们都感到自己快支持不住了。
郑愿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他终于咬着牙,瞪着眼走到她面前,嘶哑着声音道:“你要么杀了我,要么跟我说话。”
花深深缓缓站起身,仰着脸儿,哆喀了许久,才颤声说出了两个字:
“冤……家……”
两个冤家突然间变成了一个人,他们死死抱着对方,寻找着对方的嘴唇,找到了,就紧紧贴在了一起,急促地吮着咬着。
他们终于找回了原来的自我,找回了对方。
阿福夫妇已听见了,他们的心终于放下了,他们已无须再为两那个冤家担心。
他们可以关心自己了。
这两个冤家有多得说不完的话,他们都兴奋地争着说,结果是谁也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
但当他们停下来想倾听对方时,却发现两人都不说了。
于是他们快活地笑了起来,相拥着缠在一起,尽情感受着对方,欢悦而缠绵,温柔而又缓慢。
“深深。”
“嗯?”
“深深。
“嗯?”
“深深。”
“噢,噢…你要说什么?噢……”
“你太瘦了,是我害了你。”
“我会胖的,胖成……噢……胖成个大南瓜,噢……冤家,冤家……”
“我还以为你永远不理我了呢?”
“我也……我也以为你……噢……不说这些了好不好?”
“为什么?”
“把以前的事都忘掉。”
郑愿知道,他忘不了。她也忘不了。同样,别人也不会忘记他们。
有许多债,是永远还不清的,你想不还,除非你马上变成死人。
花深深的手一直在轻轻抚摸他身上的伤口,有些伤痕是她在极度的绝望中制造的,但她没有道歉,而且她也故意不去看他的左手,就好像他天生就只有九个指头似的。
她不道歉,是因为她已决定,用自己的一生来偿还他为她而失去的手指。她因他而失去的东西,他也必须用全身心来偿还。
郑愿忽然悄笑道:“深深,你听,大哥和大嫂……”
花深深轻轻掐了他一把,咬牙啐道:“自己乐自己还不够?你几时养成了偷听的坏毛病?”
郑愿叹道:“原来也没这毛病,但自从认识你之后……”
花深深又拧了他一把:“瞎说!”
郑愿拥着她,柔声道:“好深深,咱们不能总呆在家里不干活是不是?咱们得挣钱养活自己了。”
花深深道:“对。……可我不知道怎么挣钱啊?”
郑愿笑道:“你忘了?鄙人曾在名匠指点下,学过几年石匠手艺,不大不小,也能算是上大半个名匠。”
花深深道:“又吹牛!你总说你石匠手艺如何好,我根本就没见你雕过一件石器。”
郑愿道:“你只要知道教我石匠手艺的人是谁,你就是晓得我不是瞎吹了。”
花深深冷笑道:“金陵一带,能有什么高手名匠?
……鬼手张?”
郑愿拉长了声音道:“就算现在鬼手张求我收他做徒弟,我还嫌他手笨呢!他那点手艺打打猪食槽子还差不多!”
花深深将信将疑,又猜道:“磨子李?”
郑愿叹了口气,道:“你是不是一定要寒碜我?”
花深深有点吃惊了:“难道是‘神工磨玉人’刘伴酒?”
道愿道:“深深,对你夫君要有信心。”
花深深叹于了口气,喃喃道:“我就知道这几个人了。”
郑愿得意地道:“你既知道我师父是朱争,怎么就忘了我师父有一个朋友……?”
花深深惊叫起来:“刁昆仑?”
郑愿道:“就是他!”
花深深不信:“刁昆仑是昔年天下第一名家,你别硬往自己脸上贴金纸,我听说刁昆仑十年前就病故了。”
郑愿笑道:“那是他老人家故布疑阵,其实他现在还很健康,他教完我手艺后,就假称病故,所以我实际是他老人家的关门弟子。”
花深深甜甜地叹了口气,轻轻地道:“我的夫君样样都是天下第一,我这么说你就高兴了吧?”
郑愿抚着她,悠然道:“我们可以开个玉器店,再开个石匠铺子,我还可以收几个小徒弟,这样就有许多人赶着叫你师娘了。”
花深深的小手也动了起来:“那我这个师娘子什么呢?”
郑愿柔声道:“当师娘可忙啦!你要烧饭、买菜、洗衣裳。生孩子,还有……欺负我。”
谈话中断了,随之而来的是疯狂的欢爱和含糊不清的情话。不需要回答的情话,一直说到天明的情话。
太阳升起的时候,他们看到了投在窗户上的明媚的阳光。
花深深哺哺道:“你听到……阳光……照在窗报上的声音了吗?”
郑愿柔声道:“听到了。”
花深深的脸儿又白又小,汗水已浸湿了她如云的长发。
郑愿歉疚地道:“深深,我太,…,我不该让你累成这样……,,
花深深勉强想微笑一下。可她实在太疲惫了,但她还是睁着眼睛,深情地看着他,哑声道:“你……看起来像个……活鬼…..”
郑愿微笑道:“瞎说!”
花深深轻轻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悄声道:“现在我要睡觉了,晚上见。”
郑愿也悄声道:“晚上见。”
郑愿说出:“晚上见”这三个字的同时,宋捉鬼也正对一个人说这三个字。
今天是九月初八,宋捉鬼在济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