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表对于时间,不过一圈一圈循环往复;村子对于历史,不过一代一代循环往复,它们不停地重复,时间就记下了,历史就延续了,就这么简单。村子似乎也可以拿来作为计算历史人生的工具。
但手表也险些被没收,父亲戴手表很使大队长伯良不快,看他得意洋洋地向妇女们宣布现在几点几点,颇有犯上之嫌。他表情严重说,伯虎,你这手表,打赌赢的,来路不正,应当上交。父亲就像三九天被当头泼了一瓢冷水,嗫嚅着半天应不出声。伯良又严正说,手表你暂时戴着,等大队研究后,再作处理。伯良说完急急离去,好像马上就要研究。父亲愣那里惹得妇女们嗤笑说,看你爱出风头,活该。好在母亲明察暗访,很快探出手表并非打赌赢来,而是偷卖了牛牯拿钱买的。你可以想象接着而来母亲铺天盖地滔滔不绝的诅咒和谩骂,可父亲对付母亲向来很有办法,就是不予理睬。
父亲自然不关心他偷卖老虎给我带来的伤害。不久,我正式入学,一位女教师来到村子,她美丽的形象渐渐替代了老虎在我心中的位置。
三
西地在很冷僻的山凹里,下车后还得走2公里山道。下车时我毫无来由被一种孤独感攫着,那感觉来得突兀而强烈,若不是千里迢迢,我可能会回头逃走。我就坐在岔口上抽起烟来,不一会,一辆拖拉机轰轰烈烈地驶来,伯乐站在车斗内,我看见他就不能作孤独状了,他是我的小学老师,我招呼道:“伯乐老师。”
当伯乐从车斗爬下来,我吃了一惊。他走路一跛一跛的,像船夫摇橹,身体也比先前短了许多,肩膀和背好像在同一个平面上了,他仰了脸朝我点头说:“呆瓜,你回来了?”
我看着他的腿,又说:“伯乐老师?”
伯乐也看看自己的腿,丧气说:“别提,去厦门开牛肉铺,让车撞的,钱没赚来,白白赔一条腿。”
“你不教书?”
“腿都瘸了,不教书还能干么。”
我说这样的。伯乐从袋里搜出一根劣质纸烟,见我手里有烟,划根火柴独自点了,说:“呆瓜,你回家是为父母的事吧?”
“是的。”
“你知道了?”
“不太知道,你说说吧。”
“其实我也不懂,说错了别怪罪。”
“随便说吧。”
伯乐想了想,慎重说:“我得先总结一句,要说你母亲,不用说是个好人。你父亲自然也是个好人,就是风流一些,这也不算什么,当皇帝的更风流呢。关健出在离婚上,依我看,这一层大可不必。为什么这样说?第一,快六十的人都闻到棺材气了,离婚让人笑话;第二,让当子女的难堪;第三,……”伯乐严肃地大口大口吸烟,大约在搜索词汇。
乡里人,识几个字的,都喜欢在他认为重要的人物面前,动用公文体以显示水平。经他这么认真总结,我反倒觉得滑稽,游戏似的。我说:“我父亲新找的女人,你见过吗?”
“当然。她也住在村里,就跟你母亲一块住。”
“跟我母亲一块住?”
“奇怪了吧。”伯乐看我一眼,突然幽默起来:“其实也没什么奇怪,以前男人娶三房四房女人,还不是都住一个屋子里”
伯乐说的确实没错,那么我父亲就是继承民族的优良传统了。这些年,父亲在外面经商,大概很赚了些钱,属于先富起来的那批人,用官方的话说就是致富带头人。重新换个女人,在这些新阔起来的人里普遍得很,官方内参称为“蓄妾”、“养小老婆”。这是容易理解的,富贵思淫欲吗,连女人都不想要,还阔起来干吗。与众不同的是父亲正儿八经闹离婚,他大概刚看过“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这类洋话。
村边照样还立着一排一排的棕榈。村里棕榈是很多的,它们屋前屋后随处生长,将村子覆盖,毛糙的圆杆撑着一团团大叶子,像一朵朵绿云飘浮在村子之间,这恐怕是西地最值得自豪的地方。村子变化不算大,却也触人眼目,这变化来自村子中间的二间水泥房子。村子原先一律是祖父辈以上留下的木房子,苍老而古朴,颇具文物价值。现在,山下随处可见的二间水泥房子生硬地插在中间,显得格外愚蠢而又傲慢,村子就像被强暴了似的。
我说:“那二间新房子谁家的?”
伯乐说:“你家的,你不知道?”
“我家的,是吗?”
“你家是第一个盖新房子的,我们村的好事都给你家包了。”伯乐很是羡慕地说。
我在新屋门前站了好些时间,而懒得进去。周围的老屋都围在厚重的石墙里面,墙上爬满了爬行类植物,隐约有人声自墙缝间漏出,墙边摇摆着几只懒散的母鸡,公鸡们昂首跟在边上,不时振翅咯咯寻欢。这景象我是很熟悉的,便认真观赏它们,几乎忘了我是因为父母闹离婚回来的。
突然,我头顶上有人说话,楼下那个人是谁啊。我抬头看见三楼阳台的栏杆上倚着一个女人,她正好奇地观赏着我。不一会,父亲的脑袋出现在她的身后,我想她就是父亲的小老婆了。父亲低声说,你回来了。那女人很灿烂地笑了笑,立即下楼来替我开门。
开门出来,那女人又很灿烂地笑了笑,说:“呆瓜,我还是头一次见你呢。”
“我也是。”接着我又不怀好意问:“我叫你什么呢?”
“当然是名字,我名字叫李小芳。”她倒是没有一点不好意思,好像很早我们就是一家人似的,一点也没有拆散我的父母而觉得有点对不起我,比如脸上露出那么一点尴尬。她倒是像我妹妹,很热烈地迎接我回家。
她应该比我还小几岁,脸儿也白净,身段也挺,衣着也是城里打扮,甚至可以说时髦,不像西地一带的女人那么土里土气,在村里实在是很跳的。她使我想起以前的女老师林红,这样一想,我对她也就不那么敌视了。
父亲迟迟不下楼来,似乎是在躲我,也许在后悔,要我务必回家一趟。在他眼里,我已经是个大知识分子,他可能有些怕我。
我不见母亲,上楼问父亲:“我娘呢?”
父亲表情有点僵硬,说:“她在老屋整理房间。”
“她不住这儿?”
“她住这儿,但是她说要搬回老屋住。”
我说知道了,便去老屋,但又有些怕见母亲,路上就磨磨蹭蹭的。青石砌的门楼里面是天井,走过将天井砌成两半的碎石子路,踏上三级踏跺,是八开间正屋,住十几户人家,中间一个大厅,供红白喜事用,楼上中间也是一个大厅,供奉祖宗用,踏跺两旁挖两眼水塘,原意大约模仿富贵人家的莲池,实际上专门作垃圾塘用,正屋原来也模仿富贵人家雕梁画栋,窗棂、廊柱和榫头间刻着许多瑞草瑞兽和人物图案,比如梅花鹿、蝙蝠、牡丹、佛手、灵芝、八宝、桃园结义、岳母刺字、柳毅传书、刘海钓蛤蟆、鲤鱼跳龙门,许多经典故事,我最初就是在屋子里看到的。在我离开的这些年,它们似乎也纷纷离家出走了,窗棂、廊柱和榫头都已驳落得不成样子,随时可能倒塌下来。它现在就像我的母亲,快要被人抛弃了。
幸好母亲不是我想象的那般,是个弃妇。她还是老样子,还是那么健壮,一副吃苦耐劳状。她见了我,停下手中的活儿,脸上夕阳似的,把整个老屋都照亮了。尽管如此,我还是不敢问离婚的事,母亲却自己说了:“你爸要跟我离婚了。”母亲的口气很是满不在乎,继而她又说:“我都半截入土了,离婚有什么关系。”
这样就好,若是母亲一见我就大哭起来,我真不知如何是好。我叹了口气,说:“爸干吗要离婚?”
“不是他要离,离不离他才无所谓,是李小芳要他离,她要明媒正娶,不要当小老婆。仔细想想也是,要是我也不愿意,就是明媒正娶我也不愿意,这样好的一个大姑娘,嫁给他,他们年龄都差三十来岁,可惜了。”母亲就像说着别人的故事,显出惋惜的神情。接着,她就说起村里的稀奇事儿,
“伯乐又生了一个儿子。”
“伯乐不是结扎了,怎么还生儿子?”
“就是吗。”母亲笑笑说。
四
据说伯乐出去做生意,他老婆在家里肚子大起来,村人当面只当没看见,背后说,伯乐老婆,嗨嗨,伯乐老婆。伯乐老婆也不去引产,足月就在家里生下来,像上一趟厕所一样方便。
伯乐不在家,村人反而照顾得周到些,给她送鸡送面送尿布,轮流着帮忙。这样,伯乐老婆不要男人,月子也坐得好好的。
孩子一日一日长大,伯乐老婆抱出来,别人看见,就过来抢着抱,夸孩子贵人气,左看看右看看,说:“伯乐真有福气。”
伯乐老婆就说:“瞎,他哪里会生。”
男人们就乐着争当孩子爸爸,伯乐老婆也乐着说:“你们想死呢。”
伯乐瘸了腿回来,自觉无颜见乡亲父老,到村口躲竹林里等村人入睡,才偷偷摸摸回家来,伯乐老婆已在信里得知他折了腿,哭也哭过,伤心也伤心过,所以见面也不特别难过,说你回来了。就去给他烧水洗身,做饭。
伯乐睡觉的时候,发现床上多了一个孩子,奇怪问:“孩子谁家的,怎么躺我们床上?”
伯乐老婆说:“你的。”
伯乐以为她说笑,又问:“谁家的?”
伯乐老婆说:“你的,就是你的。”
伯乐疑惑地看着老婆,上前捏她乳房,出奶的,确实刚生过孩子,怒道:“孩子是谁的?”
伯乐老婆说:“你生什么气?你不花一分力气,就得一个孩子,还不高兴?”
“孩子是谁的?”伯乐大怒道,撑起巴掌想揍老婆,举到半空看老婆并不畏惧,又停住了,先声讨说:“你叫我以后怎么做人?”
伯乐老婆说:“村里谁谁谁不是这样?你也知道,不是照样做人!”
“我跟他们比?”伯乐骂道:“你这个婊子!我出去做生意,你在家里生孩子。”
“你骂我婊子!好,你老婆是婊子,那你是什么?”伯乐老婆也生气了。
伯乐喉咙里就发出一种吼吼声,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完也就完了。
这种事也是平常的,性,就像吃饭,村人于性方面是相当随便的,性在村里可谓一项大众化的娱乐。入夜,村子静谧而又生动,那些娶不起老婆的光棍们和刚刚发育完全的毛头小子,鬼似的穿梭于男人外出的妇女窗下,男人不在家,妇女们闲着也乐于接待,他们往往大多如愿以偿。不少妇女还拥有固定相好,公开的和不公开的,都相安无事。许多男人对待老婆就像自留地,谁爱来播种就来吧,反正收获是自己的,生下孩子照例叫他爸爸,而不叫别人爸爸。
只是伯乐的老婆生下孩子来,多少有点儿不妥。十多年前,伯乐响应国家号召,将自己送去结扎,事先谁也不知道,他县里回来宣布自己已经结扎,村人大惑不解道:“伯乐,你送去阉了?”
“是结扎,不是阉。”
“你阉了干吗?现在公家又不要太监。”
“是结扎,不是阉,跟你们讲不清楚。”伯乐大声说,而且有些居高临下。
“那你结扎干吗?”
“结扎可以转正。”
“国家有这个政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