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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良杰一瞬间有些愣了。
“爸爸,咱们走吧。”古尚德的女儿,一个俊秀的姑娘从人群中走出来,小声劝说道。
古尚德愣着神看看女儿,咽了口唾沫,激愤的情绪一下泄了气:“好,咱们走吧。”他目光呆滞地低下头,跟着女儿慢慢分开人群往外走。
人群又开始哄哄嗡嗡骚动起来。高良杰的威严在最怯懦胆小的人面前碰了个粉碎,人们也便更可以不把他放在眼里了。不知是谁在这一片还带点犹豫不决的骚嚷中高喊了一声:“赶紧接着抬价吧——嗨。”
高良杰表面上不露声色,内心却知道:这要闸不住,冲开口子,整个局势连同他的权威就全垮了。
“你这样态度不但对自己没好处,也要害了子女。”他看着往人群外面走的古尚德,撂过一句似乎和善其实很厉害的话。他知道什么样的话能一句敲住古尚德。
果然,古尚德一下站住了,眼睛里露出惶然的神情。
“1948年、1949年在太原,那段时间你有没有一点教训吗?”高良杰和善地、甚至有些含笑地看着他说道。
古尚德在他的目光下哆嗦了一下。
“1957年你提的那些意见是对的,可你自己没有一点教训吗?给王秀丽的信呢?”
古尚德更厉害地哆嗦了一下。他又掏出了手绢,他的额头又涔涔流汗了。
“还有,那年正月初五的事,你应该多少有点教训吧?”
古尚德整个身子又像刚才一样剧烈地哆嗦起来。
一个人一生中总有一些说不太清楚的事情。而这往往就成了他的软弱点。1948年,十五岁的古尚德去太原考高中,稀里糊涂考进了阎锡山的一个什么训练班,刚进去半年,太原解放了,这是他第一件说不清楚的事情。王秀丽是他的前妻,1957年曾拿着他的信揭发了他,离了婚。他是在信中说了些情绪冲动而不当的话。可谁能保证夫妻间的每一句话都经得住政审呢?这是第二件说不清的事情。那年正月初五,炕火烤着了他在木器厂当会计的账本,烧掉了无关紧要的几页,这又是他问心无愧但又说不清楚的第三件事。
这三件事,是一般人根本不在意、不知道或者早淡忘了的事情,可高良杰却样样记得逼真。他对每个人隐藏在隐秘处的那点东西洞若观火。这正是这个人可怕的地方。他的大脑像个巨大的档案室,那里储藏着每一个和他有过关系的人的情况,包括每一个细节(譬如,古尚德在给他前妻信中的那几句不当的话,他能一字不漏地记住)。他每见到一个人,首先在头脑中就浮现出对方的履历表:姓名、年龄、成分、籍贯、政治面貌、家庭及社会关系、简历、历史问题、现实问题……这成为一种条件反射。凡是可以归入档案的那些情况,不管是谁的(社员、干部、同事、同学、上级、下级、朋友、亲戚、有过一次来往的记者、领导……),他总是一下就记住,从不忘却。在他头脑里,没有一个底细不清的人。古尚德明白:就连他过去交待历史问题时在前后几次用语上的细微矛盾,某一天某一时的时间交待上的细微出入,高良杰都记得清清楚楚。
一想到这些,他就不能不在高良杰那目光下浑身发抖。
高良杰平静地看着他,等待着人群的骚嚷在古尚德的颤抖中静落下去。好像一个猎人在欣赏一只被捕获后又企图反扑一下,但被轻轻一击就给打翻了投入笼子里的小野兽一样。他生出一种既从容又冷酷的心情。这种心情像钢一样冰冷,然而又柔和地充填满他的胸膛。古尚德是不堪一击的,他能被抓住的弱点太多。在高良杰眼里,人的强大固在于谨慎含蓄、不暴露自己,不露锋芒;而人的力量则在于清醒,在于尽可能地把一切人的全部弱点都看在眼里,抓在手里。多年来对自己的谨慎约束和对他人的清醒洞察,曾使得他的目光像是独自站在暗处看明处,那样从容冷峻。他有时几乎很难想象:社会上的每个人都有那样多的、不止一处的致命弱点,他们居然还那样粗心大意地、放心地活着。而他们相互冲突时,很少有人能简洁有效地一下击中对方的致命处,那在高良杰看来是最容易不过的。好像一个全身武装、保护周密的人,面对着赤身裸体、毫无保护的人群,他有一种极为冷峻的优越感。在政治上需要时,这种优越感就化为对他人的冷酷打击。
院子里的人群果然如他所料渐渐又静下来。
古尚德的恐惧证明了高良杰的权威。
高良杰的目光在人群中巡视了一下,落到了一个八字胡的秃顶矮个老头身上。那是羊倌赵大楞。“楞大叔,你也准备分了家伙上山砍树去?”高良杰问他。撇开满院众人他不管,眼前这个人又是他现在能完全控制住的一个软包。
“啊,啊,不,不……”老头在人群中慌不迭地摇着头。
老羊倌过去在二战区被匪兵裹挟过几天,清理阶级队伍时,白天黑夜的政策攻心,逼得他差点上吊。后来查清了,没啥问题,高良杰出面给他解除了隔离。这个大字不识的倔犟老汉老泪横流,从此认准了高良杰是他的救命恩人。他不知道(知道也不信)整个立案清查都是高良杰一步步具体布置的。
“楞大叔,今儿大队要动员大伙一起去抢修铁路,您能去不?”高良杰用对长辈的尊敬口吻商量地问道。他又避开满院人不问,面对着老羊倌提出了他对全体的动员。
“去去去。”赵大楞又是慌不迭连连点着头。
“你呢,庆明?”他含笑把目光移到赵大楞身旁一个清瘦的高个子青年身上。那是老羊倌的儿子,当过几天民办教师。
“去去,庆明他也去。”老羊倌在一旁紧着点头,用手推着儿子的胳膊。
“我去个屁。”儿子一甩父亲的手冲父亲吼道。
全场惊了。
“庆明,你怎么了?”高良杰问,眼前这个年轻人一直对自己很恭顺。
“我怎么了?”年轻人气得下巴抖着,像是受了不堪忍受的侮辱,“你别再来这一套了。 “
“这是谁挑拨你了?”高良杰警觉而疑惑地问。他实在不明白这个平日沉默寡言的老实青年哪儿来的这么大火。
“你别装糊涂了。”
“庆明,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高良杰平和中透出严肃。
“你比谁都明白。”
“庆明子。”老羊倌在一旁急了,拽着儿子,“你疯了?”
“我没疯,你别管我。”庆明涨红着脸,甩开父亲的手,“我告诉你,”他指着高良杰,手激愤地颤抖着,“你少拿我爹当软蛋欺负。你还没欺负够他?你倒成了他的救命菩萨。 那整人的事哪一件不是你指使的。你别以为我也是傻瓜,我爹傻,我不傻。我告诉你,我低着头一回一回去感谢你高书记,大气也不敢出,眉毛都不敢扬,那是我没办法,我爹被你们攥在手心里。我不是没眼睛。早把你看明白了。本来,想忍忍算了,事情也过去了。你现在还拿我爹当傻瓜耍,别想。从今以后,你别来这一套。”
“庆明子,你浑啥?”老羊倌脸涨得通红,“血口喷人。”
“我喷他血?是他杀人不见血。”庆明指着高良杰吼道。
高良杰从不露声色的脸上居然变得红一块白一块。
“你……”老羊倌气得摇撼着双拳跺着脚,哆嗦着说不上话来,“你没王法了?”他劈手夺过旁人手里的一根两寸宽的长木条,朝儿子头上抡去。
庆明抬手一挡,喀嚓一声,木条断了,他疼得弯下腰用手捂住胳膊。老羊倌又一次抡起半截的木条,叭嚓一声打在儿子头上。庆明松开捂胳膊的手,又捂住额头,鲜血从他手指缝里涔涔地流了下来。
一见血,老羊倌怔住了,接着又跺着脚哆嗦着吼了一句:“我打死你。”
儿子捂住额头,鲜血顺着他手臂往下流着,滴滴答答地落到地上。过了一会儿,他放下手,任血从脸上往下流,额头上皮肉翻开着血汪汪的一道很深的斜口子,样子怕人。他直立在那儿,看着父亲。老羊倌只剩哆嗦,说不上话来。
庆明慢慢转过满是鲜血的脸,充满仇视地盯着高良杰,从牙齿缝里慢慢往外说道:“你可够阴的。”那阴冷的声音在高良杰背上掠过一丝寒噤。
庆明满脸是血地一步步慢慢朝高良杰走去。人群以为他要动手,立刻上来哄乱着劝阻:“庆明,有话好好说。”“本村本土的,有什么不好说。”
庆明排开拦阻的胳膊,走到高良杰面前站住,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血,阴沉地看了看高良杰,朝他脸上一甩:“见见血吧。”
高良杰脸上、额上一下被甩溅满了血点、血线。
人群都因触目惊心而凝在那儿了。
高良杰带着满脸血迹盯视着庆明,庆明也满脸淌血地盯视着他。高良杰腮帮子掠过一丝抽搐。十几年来,他的权威,他的人格,从没有受到过这样的侮辱。他的钢锭一样坚强挺直的身躯内也传导过一阵阵轻微的震动。那是愤怒,是要采取强硬手段的狠毒。他的目光盯视着对方一动不动,同时掏出手绢一下一下慢慢擦拭去脸上的血迹。
人群稍稍惊呆了一会儿,又哄动起来,七嘴八舌地上来拉劝庆明。一直张着嘴愣神的小队长,这时一下活灵了。他跳下胶轮车,拨开人群,上来拉扯着劝说道:“算了,算了。庆明你这样做不对。楞大叔,你打人更不对。自己儿子也不能随便打呀。良杰,算了,要批评,要教训,等庆明冷静了再说。你有啥事,先忙去吧。大伙都别愣在这儿了。今儿分东西就到这儿吧。已经分到手的,就拿上走吧。没分的,过几天研究了再说。”人群呼隆一声哄乱起来,一边纷纷嚷嚷地劝说着,一边收拾起自己的东西,扛上就往场院门外走,生怕落后了。
高良杰立在那儿。人群喧嚷着,拥挤着,扛着东西碰撞着从他身旁往院门涌去。他几乎站不稳,挪动了几次脚步。对面的庆明也被人群拥挤到胶轮车后面去了。他和庆明那尖锐的对立,一瞬间就被眼前哄哄闹闹的人群淹没了。人们并不关心庆明甩了他高良杰一脸血,并不关心刚才那尖锐的对峙。人们只关心眼下的个人利益。然而正是这哄哄闹闹拥挤得他站不稳的人群,才让高良杰真正感到与自己对立的难以控制的可怕力量。从此,他对凤凰岭就完全失控了。
“你们谁敢往外走?”一个苍哑的吼声把涌向院门口的人群镇住了。一个花白胡子的瘸腿老汉,拄着拐杖,举着把乌黑锃亮的铡刀拦在院门口。这是个无儿无女的老鳏夫,从合作化开始,三十年来,集体一直照顾他在牲口棚帮着铡草、喂牲口。“分,分,分。集体都叫你们分光了。”田老汉气得白胡子打抖地骂道,“谁不撂下东西过来,我就劈了他。”
人群都面面相觑地僵在那儿。
高良杰心中涌上一股又感动又悲凉的情绪:只有这个瘸老汉还记得集体对他的好处。三十年来没有集体对他的照顾,他早饿死了。
这时,两个大队干部匆匆进了院子,他们扫视了一下这个场面,顾不上多思索就穿过人群走到高良杰面前。有几个村的人劝拦不住,已经上凤凰岭去了。情况紧急。
高良杰看了看院子里的人群和举着铡刀立在门口的田老汉,“你们把这儿的问题解决一下。”他对两人吩咐道,然后排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