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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云路1新星-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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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事,潘书记?”
  “听说,你最近和公社机关支部的每个支委都谈过话,要求入党,是吧?”
  宋安生脸红了,很局促地站在那儿。
  “他们都和我汇报了。”潘苟世又打量了宋安生一眼说道,“你的关键,是要端正动机。你应该知道你的情况和一般人不一样。你要想想这么多年为什么没被吸收。”
  宋安生咬着嘴唇没说话。这句话极大地刺伤了他。他过去多少年的生活可以用“可怜巴巴”四个字来形容。除了小心谨慎地谋求生存,一点点把民办转成正式,他也一直在政治上争取着进步。但是,一切努力都等于零。
  肖婷婷知道宋安生的经历,听到潘苟世的话,她紧张地注视着宋安生。她怕宋安生软弱。林虹的目光也跟着转了过去。她也早知这位“潘二酸”的大名,现在觉得很好玩地瞧着他。
  潘苟世依然翻着眼打量着宋安生,以领导的口吻继续说道:“你也不用让你舅舅来给我油家具,绕着弯说好话,那些手段都没用。我潘苟世再窝囊废吧,也不至于那么瞎眼。”
  宋安生气得不知说什么好。他不知道舅舅帮潘苟世油漆家具的事。
  潘苟世又翻眼看了看他:“你不是还征求每个支委的意见吗?我也说说我的。要说本事,没人能和你比,能写会算,你比谁也强。真要论能力,让你当书记,让我当你的小跑,给你提鞋,你都不要。是吧?”他皮笑肉不笑地说着,话里露出一丝令人恶心的得意。他第一次发现,这样讲话比吼嚷更解气,“潘苟世在你眼里可能一钱不值,可他现在在公社书记这个位置上,你就不能把他怎么样,你就得听他的。是这个道理吧? 我对你的意见就是:不要以为自己了不起,你在横岭峪,首先应该知道谁是你的领导,不要以为地球没你就不转了。”潘苟世假惺惺地笑了。
  宋安生气得浑身微微战栗着,可他一句话说不上来。
  肖婷婷看着宋安生被这样侮辱,站在那儿哑人似的。她又恨潘苟世,又气宋安生。潘苟世以为自己这番话收拾住了宋安生。因为出了气,他的态度自然了,他溜溜达达走过来两步,对肖婷婷说:“婷婷啊,好好工作,不要胡思乱想,到时候我提拔你到供销社当售货员。”
  提拔一个老师当售货员?林虹也惊呆了。
  肖婷婷气得浑身哆嗦。肖婷婷的受辱,使宋安生从刚才的窘态中挣脱出来,他把婷婷挡在身后,“你说没我地球还转,是吧?”
  “怎么了?”潘苟世莫名其妙地看着宋安生。宋安生的脸上一扫往日的克制与谦卑,充满蔑视。
  “你不是不相信地球是圆的吗,它转什么?”
  潘苟世一时张口结舌。他从来就不相信地球是圆的,虽然他上学时学过,也见书上写过,那是和他脚底板下实实在在的经验相悖的。他就是不相信。平时,他经常爱用这个观点和别人抬杠,算是他以土卖土和说笑逗乐的日常话题。“我不相信地球是圆的,怎么了?”他恼羞成怒地瞪起眼。
  “不相信地球是圆的,就是不相信科学世界观,就是迷信,就根本不能当个共产党员。 “宋安生冷静地说。林虹在一旁用讥诮的眼光看着潘苟世,这时一本正经地加了一句:“这是马克思说的。”
  潘苟世被唬住了。这回,轮着他一句话说不出来了。
  “走。”林虹一拉肖婷婷,招呼上宋安生,三个人转身就走了。
  潘苟世气得浑身像一台停着没关引擎的手扶拖拉机一样,突突突地抖动着。他要有个什么动作发泄一下,于是猛抡起手中的路标,砸在了树上,咔嚓一声,木牌子断成两截,“横岭峪公社”几个字从中开裂。他更有气了。远远又传来林虹咯咯咯的笑声。婊子养的,小寡妇。他一抬眼,看见“省农科院横岭峪研究所”的路标赫然立在路边,占着他横岭峪的地。他两步上去,躬下腰连摇带转,一下拔了,哗拉一声扔到旁边的玉米地里。
  两个过火的行动使他清醒了。这是干什么呢?疯了?应该把农研所的牌子再插上。
  这时潘来发匆匆来了。“大哥,”潘来发这是以叔伯兄弟的身份请示家事了,“大伯的过世三周年怎么着?村里来电话了,你是不是先回去安排一下?”
  “眼下顾不上,先让他们看着办吧。”这位大孝子挥手说道,脸色黑乌铁青,“抓紧时间,先准备正经事。”


第二十七章
  天有不测风云。载着县常委的大轿车刚到横岭峪,天就有些变阴。离潘苟世早晨拔路标的丁字路口还差一二百米远,轿车就被一群闹嚷嚷的农民拦住了。黑压压的一片人头攒动,足有七八十人。他们有的朝车上高喊着:我们要见县委书记,我们要找李书记。有个高个子长着两道浓黑剑眉的小伙子,高举起一只大手在车前的窗子上拚命晃着。有的擂着车门。有的还相互揪着衣服,脸红脖子粗地骂着。更多的人分成两伙,在闹汹汹地吵嚷着。
  李向南和县常委们都下了车,他蹙着眉扫视了一下闹嚷嚷的人群:“我就是县委书记,我叫李向南。”
  “我们要找李书记评理。”人群稍静了一下又激动起来,两伙人争着告状,嚷成一片。
  原来是上横岭村两户农民因浇地抢水,互相断渠,打了起来。最后牵动了两大姓:姓马的和姓孟的,几十户人都卷入了纠纷,动手又动铁锹,伤了人。两边都争诉着吵打过程和各自的理,都把自己的伤号拥到前面叫县委书记看。姓马的伤号用门板抬着,头上绑着纱布,透着血迹,是个娃娃脸的壮小伙子。姓孟的伤号一瘸一拐地被人搀扶着,头上脚上都缠着纱布,一只胳膊还用纱布吊在脖子上,是个黑虎矮壮有点军人目光的中年汉子。他用很凶的声音说道:“李书记,他断我的渠。今天该我浇,还张口骂人,动手打人。”
  “你先动手。”躺在门板上的小伙子挣扎着想坐起来,人群又骚动起来。
  “你在过部队?”李向南打量着眼前这个黑虎矮壮的伤号问道。
  “……是。”他犹豫了一下,承认道。
  “几年?”
  “十年。”
  “是党员吗?”
  “是。”他垂下眼,躲闪着李向南逼视的目光。
  李向南含着讽刺瞧着他点点头,冷笑道:“我这个县委书记很为你感到光荣啊。”
  “李书记……”他不安地急于解释什么。
  “我什么都不要听。”李向南挥手道,“回去,向你们党支部汇报,就说我建议支部给你处分。”
  “李书记,您听我说。”
  “说什么?”李向南声色俱厉地直视着他,“就说你为什么要动手打人吗?说你这是自卫反击,是吗?”中年汉子嗫嚅地低下头。人群鸦雀无声。
  李向南扫视着人群,批评道:“包产到户了,谁给你们工分打群架?”没有一个人出声。他又问:“你们大队干部呢?”
  “我管不了他们。”一个有些驼背的矮老头从人群中走出来,他是大队支书。
  “管不了,要你这支书干什么?”
  “我腿脚又跟不上。”
  李向南看了看他,口气放缓:“为什么不培养年轻人帮你?”他又瞧了一下人群,目光回到大队支书身上,“找过公社吗?”
  “公社潘书记说解决不了。”
  李向南目光中闪过一丝警觉,他自然清楚潘苟世是怎么个人。而眼前这阵势使他一下看到了潘苟世站在后面的嘴脸。摆这么个阵势,除了自找没趣,多吃苦头,有什么用?就凭这一条,横岭峪这包脓也非挤不可。说他拔钉子,他今天就是来拔钉子的。他在心中冷笑了一下:“去把你们公社书记叫来。”
  潘苟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人群后面。“你们都让开,围着县委领导干什么?”他比平时声略低一点地吼道,“解决问题也不是这样解决。”人群迅速给他分开了道,他来到了李向南和常委们的面前。
  “是你让他们来拦路告状的?”李向南声音不高但目光严厉。
  潘苟世原本对这位县委书记心理就很复杂。“县委书记”这四个字,还有“大北京人”都让他有些敬畏,但“知识青年”这个称号又多少让他有些轻视。他来的时候还是脚步噔噔的,气也挺粗,但是,这会儿往县委书记面前那么一站,又被劈头盖脸地问了一句,他顿时有些慌乱起来。“不,不,不是……”他又露出口吃。大概觉得这样说不妥,干脆硬撑起来,用汇报的口气说道:“横岭峪坡地多,地块碎,井又少,浇水的矛盾就是解决不了。”
  “你是拿这来证明包产到户行不通,肯定要完蛋,是吗?”李向南又严厉地盯着他问。他就要这样针针见血地敲打潘苟世。
  潘苟世又有些慌乱了。他原来还没这么明确想过行动的目的,李向南这么一揭,他自己也看明白了。他太知道政策上反对中央是什么问题了:“当、当然不是。是想请示李书记这样的问题应该怎么解决,每天都有这事。”
  “我不管。”李向南说着就带领常委们往公社走,人群让出道来。他回头一指人群,对潘苟世用不容违抗的口气吩咐道:“由你解决。十分钟之后到公社来。解决不了,县常委可以换个能解决的人来当公社书记。”
  听着潘苟世在身后大声对那群农民讲话,李向南和常委们浩浩荡荡朝公社走去。路边的杨树下渠水欢畅地流着,两边齐胸高的玉米地散发着蒸人的湿热,渠水分出一条条支流淌进地里。潘苟世那手足无措的样子又在他眼前浮现出来。看来,上上下下对他的下乡之行是有针锋相对的对策的,这一点出乎他的意料。双方都在出乎对方预料地行动,这正是有深度的较量。他必须有更有力的行动。想到这里,他感到一种冲动,步伐也变得有弹性了。
  当县委常委们经过店铺相夹的街面到了公社大院,潘苟世随后也哈着腰趿拉着步子急匆匆赶到了。他不是草包,抢水纠纷他已然发落了。开头就挨了县委书记敲打,使他心中有些发毛,预感到今天有些凶兆。他更紧张了,也更横下心了。他点头哈腰地把县委领导们请到公社小会议室。会议室就在西边那排房子的中间。门在当央,四个窗户在两边,教室般大小,已如他事先吩咐的那样布置了:中间用四张高低不一的枣红漆方桌拼成一条长会议桌,围放着高低不一的椅子凳子。迎面的白灰墙上,一溜挂着五六个装奖状的镜框,还挂着两面锦旗。
  潘苟世讪讪地指着墙上的奖状,想逐个介绍一下。
  李向南淡淡地摆了一下手:“这都一目了然,不用介绍了。”
  潘苟世笑笑,还不甘心,又硬撑着脸皮介绍了两句:“这春耕奖是大前年顾县长在横岭峪抓的点,他最关心。那个绿化奖是郑书记还没调地区前,也是前年吧,来蹲点抓的。郑书记家是横岭峪的,他最了解横岭峪的底了。”
  谁说他粗中没细,这就是他事先想好的谱,摆了出来。
  李向南一句话就给戳打了:“摆这是给你撑腰了?三年前的事也不管现在。”这会议室的布置,潘苟世的话,都让李向南想起刚才一进大院门口,迎面在影壁墙报上看到的潘苟世那首“计划生育真谓好”的“七绝”。
  那首“七绝”是够绝的。“真谓”和“党的旨意”几个字,让人一下闻到了潘苟世那股气味。常委们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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