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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懂了,什么事有机会才下手。”
“什么叫‘有机会才下手’,这是共产党的语言?”顾荣又微微瞪起眼,略含不满地嗔道。
“啊……”冯耀祖满脸堆笑,“什么事要因势利导,实事求是。”
同一种意思有多种说法,这是人类的语言艺术。冠冕堂皇的言语比露骨的言语更含蓄,因而也更可怕。
顾荣目光中含着批评,看着冯耀祖爱护而又讽刺地哼了一声,又朝前走了。这些人吃了一辈子政治饭,也没学会怎么当领导。
他顾荣自己呢?
1945年在古陵参加革命,一开始当文书,也是个蓬蓬勃勃的楞头青。解放后在县里当干部,左左右右,上上下下,在县里许多“衙门”干过,很有些跌宕起伏。几十年来历经运动,用他的话讲,正面经验反面教训都有。他总算真正了解了中国国情,懂得了主观要符合客观。每想到此,他不胜感慨。现在,他有了一整套习惯性的经验,有着一整套政治章法和条件反射。他总能恰如其分地适应各种环境。论能力,他或许可以管一个地区,甚至管一个省,他思想深处十分自信这一点。但是,他也有一言难尽的种种曲折,始终不得施展他的能力。搞政治,条件和机遇常常比才能更重要。对于这一点,他也有他的理论解释:条件和机遇是客观的,才能是主观的,客观决定主观。这不是唯物主义的结论吗?
如果问他有什么特点,几乎很难说他有什么突出的特点。特点就是棱角,有那么多棱角对于搞政治是并不适宜的。或者说他很全面,或者说他没任何特点。既有一定的文化(有,但并不太多。这个分寸对于一个真正的领导干部形象是很重要的);又有相当的经验。适度的耐心,适度的果断,适度的和蔼,适度的严厉,适度的风趣,适度的幽默,适度的谦虚,适度的威严,适度的原则性,适度的灵活随和。一切都是适度的,可以说他是个标准的领导干部。
万事适度,这不是政治老练的标志吗?
这位顾荣连他的举止言谈,音容笑貌,包括开会时讲话的神态,抽烟喝茶的架势,握手的握法,见了年轻人一边握手一边轻轻拍拍对方肩膀的亲切样子,叫小鬼的叫法,嘘寒问暖时关怀的风度,都像我们电影银幕上领导干部的标准形象。他自然要用这个“标准”来衡量别人啰。
他家在县委后面。出小院,进大院,便到了县委机关。康乐和县委图书资料室的干事李小芹各在胸前抱着一大堆书刊过来。
“顾书记。”康乐站住打了个招呼。
顾荣含笑点点头。除了对自己的亲信,他对其他人向来是和蔼的。
“这是向南贴的?”顾荣一抬头,看见县委书记办公室门上的对联,脸色有些难看。特别是第一副对联,白纸黑字,刺得他有些悻恼。
“是。”康乐答道,他观察着顾荣脸色陡然变阴,觉得很有意思。
顾荣鼻孔里无声地哼了一下,转身要走。
“这一条,得道多助,是小胡一早情绪老大送来的。”康乐这才来得及把话又补充上。
顾荣站住,立刻反应过来,想见到这里的一切,脸色又变了过来。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看你清醒不清醒?他重新抬头端详这副对联,眼前浮现出小胡那针对李向南的充满敌意的目光。
“这像什么样子?”他皱着眉头说,“一个干部,跑到县委书记门口来贴这样的白对子,简直不成体统。”
“向南让贴的。”
“谁让贴也不行,对领导有意见可以提,搞这些名堂干什么?你通知胡小光,自己贴的自己来撕了。撕完了,准备做检查……岂有此理。”顾荣一瞬间感到这件事是个可以大做一下文章的政治题目。借此,可以大大激化胡小光及一批干部对李向南的敌对情绪。许多重要的时机都是这样凭经验在瞬间抓住的。抓住一个具体时机,胜过几大篇苦思冥想。
“这是向南自己亲手贴上的。”康乐却又添上一句。
“向南自己贴的?”
“是,”康乐看着顾荣的表情说明道,“向南说他很喜欢这副对子,自己把它贴上了。他还嫌不够,又添了这一副。”
顾荣不自然地点点头。闹了半天,是这么回事。他又瞥了一下那副对联:求通民情,愿闻己过,看你开明不开明?这又像是针对他一样刺眼了。
“顾书记,你早晨也转转?”康乐换了话题。
什么叫早晨“也”转转?他顾荣还要跟着李向南学吗?但是,顾荣并没有流露什么。他沉稳地点点头:“我这是多年老习惯啰,古陵的县委书记来了去,去了来,换了多少任,我这副书记就多少年还在古陵街上转。”他说着略挺起肚子风趣地笑了。对这个李向南亲手提拔的年轻人,他也要尽量笼络。从对方营垒中挖出一个胜过己方十个。再说,康乐和李向南又能有多深关系?年轻人和年轻人其实常常是最难处的,这是自己有过的经验。
“您是老古陵了。”康乐也笑道。
“是啊。”顾荣随手翻了翻康乐双手抱的书刊,“……《经济战略学》,《中国经济问题研究》。这是杂志,《经济动态》,《中国社会科学》……你这是闹什么呢?”他关心地问。
“这些书是向南让我帮他找来看的。”
“大知识分子啊。”顾荣淡淡地叹道,然后和善地摆摆手,转身走了。他见不得李向南这一套。来古陵没两天,要这书,要那报,没有就让订,到地区到大学去找。就是当省委书记吧,也不一定要摆这个谱。
他出了县委的青砖围墙大院,到了街上。快七点了,商店饭馆都在纷纷准备开门。清真小吃店里的豆腐脑、油炸糕满街飘香,隔着窗户,可以看见穿着白褂子的厨师在晃来晃去地忙碌。一条黑狗响着脖铃,摇着带白尖的尾巴从街上跑过。人们照例和他尊敬地打招呼。“顾书记。”“顾县长。”他也含笑点点头,摆摆手。精神操开始了,他稍稍变得愉快温和。但是,他头脑中还萦绕着古陵县的政治局势。在今天的提意见大会上,李向南会怎么样呢?
“顾县长,您也转啊?”迎面打招呼的是中学校的一个数学老师,“李书记刚转过去,您又转过来。你们当领导的都愿意早晨转转,体察民情吧?”
顾荣点点头,擦肩过去了。原来,这位老师的“你也转转”,也是指他在李向南之后。难道不是他在古陵每天早晨转了多少年吗?怎么现在倒成了“也”转转啦?看来今天又要和李向南碰上。不碰上是不可能的。一个古陵县城太小了,容不下他们两个人。他不愿意和李向南相碰。难道自己憷他吗?不,他不会这样承认。他不憷任何人。他什么都经过,什么都能应付。
他和什么样的对手没交过手?会败在这个年轻人手里?
李向南的情况他是知道的。北京学生,在农村当过几年生产队长,后来被调到省调研室。1977年考上大学,毕业后又回到省委,这次被任命为县委书记。就这么点经历,他能老练到哪儿去?再说,他和李向南还有一层特殊关系。解放战争刚开始,李向南的父亲曾在包括古陵及周围几个县在内的特区担任党委书记,那时,顾荣给他当文书。说起来他是李向南的叔叔辈。
凭这点,他不是更能掌握住他吗?
两个星期来的事情说明自己的估计太不充分,始终不充分。这十几天的事情,现在回顾,简直难以想象。他没有时间往回想。小莉刚回来,怎么也和李向南跑到一起了?姑娘在这个年龄是最容易被迷惑的。年轻的县委书记是很有政治谋略的。看来,他又在小莉这个特殊的棋子上运用手腕。
他今天必须碰见李向南。
他也果真碰见了李向南。在城门楼下的人群中,在城门楼上的接待站办公室里,他看到了李向南那赢取民心的表演,看到了他收拾干部的耍威风。
现在,他要和自己在大会讲话前“交换意见”。
“会上谈是会上谈,有些话呢,是该在会下谈的。”李向南站在城门楼上望了望远处,对顾荣尊重地说道。小莉离开几步倚着门看着两人谈话。
“会上会下还需要两套?”顾荣冷淡地说。
“应该是一套。”
“那会下谈有什么必要?”
“又应该是两套。”李向南笑笑,“从大道理上讲,是一套;从小道理来讲,总应该是两套。”李向南停了停,很诚恳地说:“你是我父亲的老战友,我的前辈,这关系总不一样。”
“这关系和工作没关系。你父亲无论到什么时候也是我的老首长,你是老首长的儿子。这一层永远不会变。你到我家吃了住了,都尽可以像回家一样随便,可县里的工作是另外一回事。你是书记,我是副书记,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小莉注意着,叔叔和李向南原来还有这层关系。
“你说的当然也对。”李向南说道,“可是,就是书记和副书记之间,也可以个别谈谈嘛。”
顾荣背着手看了看城楼下面,“你觉得你很清醒吗?”他想到了那两副对联。
“是,我觉得我很清醒。”李向南的神情变得有些冷峻,他也想到了对联。
“你觉得你很开明吗?”
“我尽量做到开明。”
“是你得道,别人失道,是吗?”
李向南沉默了一下:“老顾,我希望你能不失道。”
“我希望你不要寡助。”顾荣看着李向南,阴沉而又不无讽刺地说道,“否则得道寡助,岂不矛盾?”
“如果这样,大概只是暂时的。”
顾荣抬起眼,两个人的目光冷冷地相遇了。有几个人匆匆走上城门楼,公安局局长,法院院长,纪检委的老魏。“那好,我先去会上了。”顾荣说。
“我九点半也去。”李向南说。
第八章
九点半快到了,大礼堂内出现了一种异常气氛。
主席台上坐着的一排县委领导中,有七八个人都先后抬腕看起表来,而后又居高临下地朝礼堂的大玻璃窗外张望着。主席台下密密匝匝坐着的一千多人中,看表的,向礼堂门口翘首张望的,压低声音交头接耳的,一边议论一边朝主席台上扫视观察的……人们的神情言语中,以及笼罩着县委礼堂的空气中,越来越增加着一种期待紧张的气氛。而且,因为人们觉察到主席台上有几张脸特别阴沉,这种气氛又明显注入了对抗强烈的火药味。
主持大会的县委副书记兼县长顾荣坐在主席台中间,明显感到了会场气氛的骚动。紧张兴奋使整个会场像一湖波涌起伏的水一样颠簸着主席台,晃动着他的座位。这种晃动是这样真切,甚至让他感到一些坐船一样的晕眩。如果不平息住它,自己就坐不稳了。他的眼睛如同每次生气时一样有些血红,那张雕刻着有力皱纹的、颇有些虎相威严的大脸盘上阴云沉沉。他冷冷地扫视了一下左右的县委领导们,以不满的目光提醒他们注意开会的仪态,而后便对着麦克风很有气派同时也更亲切地朝台下讲话,还特别开怀地哈哈大笑了几次。
他在利用大会上的这点时间“谈谈全县的生产和工作”。做了许多既原则又抽象的指示。对于顾荣来讲,并不在于他具体指示什么,重要的是他在这里做指示。行使权力是最有力的显示权力;显示权力常常又是最有力的巩固权力。
整个会场